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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應和著這有力的反駁議論的人很多,那黃臉的兵帶著悽惶顏色慢慢地道:

  「兄弟們只顧口快。前兩個月我接到家裡一封信,真見鬼!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幸虧在上海郵局的一個親戚,設了許多法子方才遞到。你們猜,我們老鄉在這連裡並不少,好!我家還住在城裡,被××軍的×旅沖進去,又沒曾開火,可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個去年娶過門的小兄弟媳婦,被那些狗養的活活奸死!——這是什麼事!」

  「怪不得你說,敢保咱這裡兄弟們不幹這一出把戲?過了江的那種情形,無法無天,什麼幹不出來!——你太小氣,乾脆不管,權當咱是出了家!」另一個兵士苦笑著這樣說,其實從他的居心強硬的口吻聽來,他心裡也有他自己的苦痛。

  「你還算福氣!——其實白費。不是出家,我們直截了當是『出了的人』!家,連想也不必想,誰敢保人家不搶,不奸,不拴起家裡的人來活受?想就當得了?怎麼,修行?該死的還得死,罪一樣受!」

  黑臉高個雖是這麼說,他的楞楞的眼睛裡也有點暈痕。

  大有的車子正推在這幾位高談的兵士中間,他們的話與種種神氣都可以看得到,聽得清。他是頭一次能夠聽到當兄弟們的心腹話,同時他對於平日很仇視的他們明白了許多,知道他們也一樣是在苦難中亂踏著走的人。

  連接著沒曾歇足走了三天。每到一處照例是紛亂得不可形容,食物,牲畜,乾草,用具,隨在是爭著搶,爭著拿。經過更窮苦的村莊,住在農人們的黑魆魆的屋子裡,女人多數早已避去,連壯健的青年也不容易見到,都是一些老人,用瘦削的皮骨等待著他們的馬鞭,槍托的撞打。他們雖然強迫找牛,馬,人夫費盡了力氣,沒有什麼效果。因為愈走愈是一帶旱幹很重的地方,農人們夏天的糧粒早已無存,更向哪裡去弄很多食物,供給這群餓兵。因此,從陳家村左近來的許多人夫——還有從幾百里外來的人夫,就這樣一天天捱下去,出賣著筋力,甚至飯都沒得吃。

  兵士們的焦躁,暴怒,與推夫們的疲苦,憂愁,在這段荒涼的大道中,形成精神上的對立,而又是彼此沒有方法可以解決的困難。那些騎馬的高級軍官儘管假充威嚴發著種種命令,然而弟兄們的冷嘲,熱罵,與抵抗的態度,他們只好裝做不曾聽見。兵士的憤怒無所發洩,便向推夫們出勁。

  冷餓,罵詈,與足踢,鞭打的滋味,漸漸地使他們每一個都嘗到了。蕭達子本來是癆病鬼的一付骨架,在車子前頭叱扶著那只缺少餵養的瘦牛,三天的辛苦引起他的咳嗽,嗆咳的窒悶聲音,與瘦牛的肋骨中一起一伏的喘聲互相和答。還不時被旁邊的兵士瞪大眼睛怒駡他不趕著牲畜快走。他的破對襟布袷短襖,沒了對扣,黃豆大的汗珠由胸前滴到熱土裡去。他的光腳原來有很厚的皮層,可也經不起在石子路上與深深泥轍中的磨裂。第三天的下午,他簡直走一步有一片血印。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包紮,只能忍著痛苦往前走。好在經過一段塵土多的道路,裂口的足皮便被細土蓋住,直到走在幹硬的地上又透出血跡。與大有推一輛車的徐利是陳家村中頂不服氣的漢子,年紀小的時候與宋大傻是淘氣的一對。上次與土匪作戰,他在村子裡一個人放步槍打接應,平時可以扛得起三百斤重的糧袋。這幾天來做了大有的前把,擔負著差不多將近千斤重的子彈箱與兵士們的行裝,食物。他在前面挽起車把,縱然少吃一頓窩窩頭,還能不吃力地往前拉。這力大的農人得到兄弟們的贊許,連帶著後把的大有也少受他們的鞭打。不過大有卻早已覺得胯骨酸痛,臂膊上的筋時時顫動。

  這一晚上他們宿在一個小小縣城的關外。

  從這一路來的軍隊也有五千多人,那些馬蹄蹴踏著飛塵,炮車輪子響著砰轟的聲音沖入縣城。方圓不過三裡地的城中,即使搬出一半人家還容納不下,紛亂了兩個鐘頭,究竟退出一千多人到東關露宿,大有與他的同夥也被分派到東關的空場裡。

  一天的疲乏漸漸使許多推夫感到沒有剩餘的一點力量了!只吃了一頓粗米飯,空著肚腹直走了將近一百里地,他們的脊骨都似壓折,每個人的腿如果不是被車子的動力帶起來,馬上會倒在田野裡。一聽說叫他們卸了絆繩休息,即時有許多人橫直地躺滿了空場。

  一點燈火看不見,近處的村莊與窮苦人家早已防備著兵士的進攻,一盞燈也不點。從暗中可以隱約地辨出那傾斜的城門樓子,城牆下的一行大樹。城中的人聲與調隊的號聲亂成一片,上浮空際,吹送到饑疲交加的推夫的耳裡。他們這時什麼都不想,有食物也不能即時下嚥,人人渴望睡眠。風吹露冷的難過,他們並沒想;他們的身體也同載重的木車一樣,被人推放到哪裡就是哪裡。監守著這一群二百多推夫的兵士,只有幾十個人。誰願意在這樣清冷的夜裡與牲畜一同受罪,況且兵士們的兩條腿一樣是早已站立不穩。在星光下面,他們大多數也靠近車子躺下來,由假寐以至酣眠。

  約摸過了兩小時,才由城裡送來了不多的高粱餅子,幾乎是用沙土做成的餅餡。合起來每人可分半個……誰都想不起吃,食欲像從大家的胃口中滑走了一樣。一會,忽然從石街上跑來了兩個騎兵向監守兵傳令,要三點鐘就動身,明天晚上一定趕到城,一百二十裡的長路。

  困臥的兵士們哼也不哼一聲,只有一個排長答應著,算是接了命令。

  兩匹馬嘚嘚的蹄聲又奔回城裡去。

  「媽的!沒有心肝五臟的長官,只會發這樣的鳥令!」

  「走?他用不到腿,老子可是沒有馬騎。」

  「不知勢頭,多早晚也得把這些行行子弄來嘗嘗咱的勁!」

  沒有完全睡好的兵士們大聲亂罵,他們的小頭領卻逛到另一邊去了。

  大有與沒沉睡的,忍不住饑餓強咬著粗餅的同夥都聽見了,誰也沒有話說,然而誰的憤怒也在心中向上高漲。沉默著,心意的反抗的連合,不用言語,都體會得到。何況單獨是他們在城外,機會——這幾天中誰也到處找恢復自由的機會!天曉得要把他們帶到哪裡去!沿道上已經沒有多少車輛可拿,即便拿得來,也未必放手。

  極度的苦痛使他們忘了車子,牲畜的處置,他們蘊藏著的脫逃的心意正在從一個心粘合到別一個的心裡。

  恰好從晚上吹起的西北風,把已經睡熟的從沉重的夢中吹醒。那些兵士們在車旁蓋著毯子,還有奪來的棉被,抵抗著大野中的寒冷,沒想到他們的「奴隸」能夠趁這個時機要一齊爭回自由!除掉倚著枯樹算是守夜的兩個之外,推夫很容易不用動手便可走去。大有首先與徐利打著耳語,他並且從簸籮裡摸出那把誰也不曾知道的尖刀。

  互相推動,不須言說的方法,所有的「奴隸」都在朦朧中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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