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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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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毒惡的人們,他現在要正看他們的橫行,並不怯陣。不過在這樣陰森森的古廟般的大院子中,他反而有點空虛的畏怖,雖有天上的溫柔的光輝,終敵不過這人間暗夜的森嚴。 仿佛有幾顆咬牙瞪眼的血頭在草地上亂滾,院子東北角上有幾點發藍的閃光,他覺得那許是鬼火。大樹的長枝也像一隻巨大胳膊,預備把他的身體拿去。他驚得幾乎沒跳起來。從別人的腋下拉拉被頭蒙住眼睛,心頭上還是有些躍動。 第二天,從掛上紙糊的燈籠時摸著路走,子彈箱裝滿了車子,有時還得輪流著上去兩個老總。沉重的鉛,鐵,比起柔軟的農作物下墜得多。大有情願賣力,他推著後把;車子是一輛一輛地緊接著,他不能往後看,也來不及向前張望。鄉道上是多深的泥轍,兩隻腳不知高低地硬往前闖,緊追著前把。兩條用慣了筋力的臂膊端平車把,肩頭上的絆繩雖只寸半寬,往皮肉中下陷的重力卻仿佛一條鋼板。他與許多不認識的同夥走的一條道路,擔負著同一的命運。從天未黎明時趲行這不知所止的長道。他們想什麼呢?都小心提防著,盡力推動他們的輪子,任誰也來不及在這樣時間裡作厲害的打算。 總之,他們的許多車子與許多同夥正連系成一條線,成了一個活動有力的有機體,在曠野中尋求他們的歸宿! 自然,在周圍監視著他們,迫逼著他們的又是一些同夥,那些人認為天下是由混打來的。穿起二尺半,受著戰爭的鞭打,在擔負著另一種的命運,顯然與他們不同。 初走起來都還抖著新生的精神,在難於行動的路上盲目似的向前趕。兵士們也是矇矓著眼睛,有的還認不清本營或本連的車子在前在後。及至曙光由東方的冷白霧氣中騰躍出來,大地上分清了各種物體的形象,那些穿破衣,帶鞋絆的兵士便有點不容易對付了。 有的叱駡著推夫們走的太慢;有的又嫌牲畜瘦得不像樣子;有的抱怨天氣冷得早,而大多數是咒駡著現在清閒沒有戰事。敗,他們不忌諱,然而不承認是真敗。為什麼打仗?誰也說不出,他們以為開火便是應該的事;只要打,總比敗下來閑著好。至於敗得容易,或者死傷,在那些神氣明明像不值一打的疲勞漢子們的心裡滿不在意。大多數已經從無意義的苦戰中產生了不與尋常人一樣的心思。為的他們上官的命令,拖著疲弱的腿,從福建拖到江南,從江南一路流著血汗又拖到這個苦地方來。他們還不知道怎樣解決他們的生命;他們還沒找到怎樣恢復自己的精神的方法;他們急切還沒有鐵一般的組織,他們,卻將說不出的怨氣向沒有武裝的人民身上發洩。 的確,他們也是每天在疲勞中強自掙扎。涼風清露的早上,好些人都穿上袷衣了,都會中行樂的男女該披上呢絨的時候,他們還是那一身又破又髒的單軍衣,領子斜下,袖口缺了一片。有的連裹腿都不完全,鞋子更不一律:皮靴,紅帆布鞋,青布鞋,有的還穿著草履。泥土與飛塵包住他們的皮膚,黃黑中雜以灰色,映著閃閃的刺刀光亮,如從地獄中逃出的一群罪犯。就是那些馳驅血泊裡的戰馬,在這平安空闊的田野中也顯出瘦削無力的體態。他們的腿仿佛是些骨架,盡力地用,盡力地驅迫著它們,走過平原,越過山嶺,穿行在森林中間,泥,水,石塊,都得拚命地向前踏試。其實,這些兵士的頭腦也像從別人買來的一樣,戴在他們的肩上,卻對它們似是什麼責任也負不起。 大有與同夥們隨從的這一連兵士,還較為整齊。因為他們的武器全都裝在車子上,除掉有些人扛著幾十支步槍,還有連長掛的手槍,別人可以空著手走。可是他們還有鞭子,木條子在手上時時揮動,如驅羊群一樣監視著這些喘粗氣落汗滴的推夫。究竟是比較別隊的兵安逸些,自然也減了不少火氣。大聲罵及祖宗的話,只得捱著聽,可是實行鞭打足踢的時候還少。這些奴隸般的推夫都在不幸中暗自慶慰這一時的好運氣! 好容易推出了一段泥轍,走上平整官道。太陽已在這個長行列的人群中散佈著溫暖明光。大有近來不常推車,推了兩個鐘頭已經把青布袷襖完全濕透。及至走上大道,驟然覺得輕鬆,兩肩上的「鋼板」似乎也減輕了分量。他這時才能夠向四處望望,並且探查他的「主人」們的態度。 愈往北走,便可看見遠遠的山峰在朝日下有片淡藍浮光罩在上面。永久的沉默中似乎貯存著一種偉大的力量,向這群互相敵視的人類俯瞰。脫葉的疏林向上伸著一無所有的空枝,像要從無礙的大空中拿到什麼,瘦硬的樣子顯露出它們不屈的精神。郊野全露出剝去了表皮的胸膛,無邊際的展擴開,像微微喘動它那鬱苦的呼吸。多少枯蓬,碎葉,在這片雕殘的地衣上掙扎著零落的生命。大有沒有詩人的習感,對於這些現象沒有一點淒清感歎的懷想。從悶苦的暗夜好容易捱到能以正看這清明光景的時候,反覺得有說不出的歡喜!兩膀下驟添了實力,雖然是受他人驅迫,呵斥,他仍然消滅不了他在郊野中出力的興致。他看看那些紅眼灰臉的武裝人們,腳步都懶得向上抬的神氣,有點瞧不起。他想,如果將這些只是夠威嚇鄉下人的武器扛在他與他的夥伴們身上,要好得多。自從夏季祈雨會的血戰以後,他漸漸把以前怕大兵的心情,換成一種蔑視。他們只知圖快活,裝老虎的做作,暴露出他們的怯懦。現在有這樣的機會,親眼見到從遠方脫逃的大隊的情形,他覺得自己有點驕傲。 「他媽的!這些地方真不開眼。昨兒我拿了一包碎銀子首飾到一家雜貨店裡,只換兩頭光洋。那個年輕的夥計死也不肯留下,一口咬定沒有錢。混賬!管它的,我終竟多問他要了兩包點心。」 車子旁的一個兵同別一個談話,引起了大有的注意。 「怯!老標,你真不行!如果是我,給他媽的兩槍把子,准保會弄出錢來。——你知道這些人多刁?他怕留下銀子,我們再去要。狠心的東西!全不想想我們弄點彩頭也是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好歹這點便宜都不給,難道一包銀子首飾只值兩塊大洋?」這個粗聲漢子的口音像是江北人,大有從前往南海販魚時候曾聽過這樣口音的魚販子說過話。 「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傻心眼,別淨說人家的不是!前三天忘記是到了什麼集鎮,五十八團的一個兄弟牽了一頭牡馬向一家莊稼人家送,只要五塊大洋。那個人貪便宜照辦,可是教別一位知道了,去過第二次,說是這是軍隊上的牲畜,他私自留下,非拉他去不可……又是五塊完事。你猜,住了一天,聽說就去過四次人。末後,這個莊稼人一共花了二十多塊才了結,……老百姓怎麼不怕?」 這個黃臉兵似乎還為老百姓爭點理,大有不禁歪著頭向他狠看了一眼。 「貓哭耗子的話,虧你好意思說得出,橫豎還不是那會事。我們從福建躥到這裡,誰不是父母爹娘養的?這份苦誰不記得?——記他媽的一輩子!拚了命為的什麼?老實說,官,還有窮當兵往上升的?扛槍桿,站崗,掘戰壕,永遠是一個花樣。碰運氣不定多會掛了彩,半死不活的丟在荒野裡,狗都可以一口咬死。兄弟,你說我們圖的哪一條?不打仗沒活幹,打起來卻令人死也不明白。為什麼?自然,這根本上就不是我們應該問的。命令,命令!還有說得中聽的軍人紀律。什麼?那些做官的終歸得要你的命!……難道這份窮命一個大也不值?老百姓與我們,弄到現在成了兩路上的人,其實我們有幾個不是老百姓出身?還有什麼不知道?可是幹什麼說什麼。我們連命都保不住,餉,他媽的沒的發,衣服冷熱這一套!打死還不及拍殺一個蒼蠅!怎麼?我們光光地拿出好心眼來做善人?……人家都罵當兵的沒有好東西,強搶,騙人,奸盜,……可沒有給他們想。不錯呀,人一樣是血肉做成的,誰願意做壞人?……自己連人還算不上,管它好壞!……」 初時高喊老標的這個大黑臉,楞眼睛的高個,他毫不顧忌,高聲反駁著黃臉兵的話。在前面散開走的他的同連兵都回過頭來直瞧著笑。那些推夫們只有靜靜地聽。 「對呀,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哪天咱得安安穩穩地當老百姓,也是那一派!」 「老黑真帶勁,幹就像幹的,做一點好事也不能不入枉死城!」 「餓著肚子,拿著性命開玩笑,難道就只為那一月的幾塊錢?——人家得到好處的怎麼盡力地摟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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