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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奚大哥真是老實好人,你何必打趣他。土匪沒有?我看到處都是……」他年輕,像是在學堂裡的學生,也像年輕的教師。不大梳理的分發,圓圓的下頦,疏疏眉毛下卻有一對亮大的眼睛。雖然也是不很豐腴的面貌,從他的微紅皮膚上卻可看出他的壯健。他不是本地人,據說是跟著大隊長由省城來的,口音並不難懂。

  大有認識他才兩天,卻似乎被他那付鄭重明敏的態度征服了。據他所見的人沒一個可以同這位外鄉客比較的。鄉村中的人老實,無能;那些由城中下鄉去的滑頭少年,以及鄉紳人家的少爺,他也見過一些,可找不出一個這等精神的年輕人。雖然與好說好鬧的宋大傻同事,根本上他兩個是兩種出息,擦槍與弄筆桿。而這位姓祝的對於很浪蕩的小排長偏合得來。大有聽他為自己說話,正對準了自己的性格,便回過頭來。

  「老客,你不知道宋排長是咱那邊有名的尖嘴子,專會挑人的眼。他現在作弄起我來——這有什麼?多早晚我沒的吃了,還不一樣也向城裡來?」

  「不,不在鄉下幹也可以出去,咱們終久得找『出路』!有力氣幹什麼都成。城裡邊比鄉下土匪還厲害。」

  「怎麼啦?你簡直罵苦了城裡人。」

  「不是罵,罵中什麼用?出處不如聚處,有明搶的也有暗奪的,有血淋淋殺人的,可也有抽著氣兒偏叫你不死不活的受。強盜並不是一樣的……」

  「說話仔細些,這可不是在營裡扯談。」大傻機警地四下看看。

  祝先生微微笑了笑:「怕什麼!現在發發議論還不至於砍頭。也許有這樣的一天?何況這城裡的事咱也還知道一些。」

  「也還知道?……」

  「不對?那些紳士老爺,走動衙門的人,他們說是精明得很,對於咱們雖然要支使,叫喚,卻也當著師爺恭維著呢。」

  大有摻不進話去,然而這位青年人的議論卻深深印在他的心底。連接著他記起去年杜烈的話,覺得這位祝先生不單是個聰明的青年。

  在縣衙門的東首,正當賣柴草集市中間,一所高大用青磚砌成的房子,門口有帶了槍刺站守的兵士。門裡面高懸著紅字剪貼的大紗燈,門右首有一方黑字木牌。白粉牆上有不少蓋了硃印的告示,告示下面很多的人都在爭著看那些方字。從縣衙門的大堂外面起,直擁擠了一條橫街的閒人。這一定有什麼新鮮事!大有看不懂告示上的意思,向祝先生詢問,祝與大傻都沒說什麼。

  「想叫你跟著來看一看,不預先告訴你,現在你可以明白了。」大傻忍不住地說。

  「砍頭?倒沒見過!又是殺土匪?」

  「不見得准是土匪!這是南鄉的聯莊會上送進來的,不幹你們那裡的事。團部——這就是團部——與縣長商量好,住一會就押到西北門外去開刀。」

  「幾個?」

  「五個,連嫌疑犯聽說也當真匪一齊辦。」

  「不明白——准都是土匪?」大有有力地反駁。

  「你這老實人!誰來管是真是假,這年頭殺人不是家常便飯?省城裡整天地幹,城門上的告示人家都不高興看,還有那些黑夜裡送他們回老家去的呢。就像你們打土匪,也不能說打的全是壞人。」

  「土匪就是壞人。」大有直爽的肯定話。

  書記向人叢裡擠去,回過頭來打量了大有一下道:

  「壞人未見得不是好人!許多好人,你敢保不壞?就像我吧。」

  大有來不及答話,因為從團部的門口沖出一群武裝兵,看熱鬧的人都亂聲吵嚷,有的退下去,有的趁勢向上沖擠,有人喊著「囚犯下來了!」大門口的石階下立時成了人潮,擁上去又退回來。大有與書記都被擠到衙門外的石獅子一邊,而大傻卻早已被人沖到團部門口去。

  「這自然比祈雨會還熱鬧。」大有心裡想。而祝先生的難懂的話也竟然在他心中動盪。自己剛剛不久與土匪開過交手仗,現在他來作看客。

  預定在城裡多留一天,是為了大傻的招待。其實大有雖是子彈傷剛好,他記念著他的沒落雨與血戰後的村莊,他不能久蹲在城裡作閒人,更過不慣土圈子中的生活。想不到的今天的活劇展在他的面前。他見過槍彈貫穿人的胸膛,腦蓋是怎樣的情形,而旁觀砍頭他還是第一次。群眾擁擠著看熱鬧,以及高傲的灰衣兵士在嘻笑中押解著犯人赴殺場,這都是新印象!他曾用自己的手將槍彈送到別人的身裡,然而他沒有現時被激動的心緒。那是迫不得已的自救,你死或者我活的急促的時機,與這樣從容擺設著的殺人排場確乎不同。

  他到底沒曾看清犯人的樣子——哪知道快被人殺又沒有抵抗力的是怎樣態度?他也捉摸不著。他老是被人擠在後面,出了那彎黑的門洞之後,前面的大隊停止一會,大有還是擠不上去。及至出了城關,他終於隨著爬上土圩的牆頭,占了個居高臨下的位置。而囚犯的行刑處就在他們立的下面。

  因為有一副武裝,兵士們並不干涉大傻與他的朋友們的看望。

  人眾圍成了一層層的頭圈,作成半圓形的槍刺明耀在日光之下。同時賣花生,糖食,香煙,與水果的挑擔也在外面喊叫他們的生意。這像是一個演劇的廣場,人人都像懷著好奇與湊熱鬧的心來捧場。不驚怖,也不退避!殺人的慣習與歷練養成了多少人的異樣心情。土圩年久沒修理,已經有些坍塌地方,生長出白茅絨的亂草。

  四個光頭漢子,其中還有個十幾歲的,最瘦不過,脫去上衣,他那隆起的肋條與細長污垢的脖頸,分外明顯。聽不見他們是否在說話。後面有六七個執著明亮大刀的兵士,其中一個還沒得到命令便用刀向瘦脖頸的試了試,回頭向他的同伴哈哈一笑,意思是說這個工作一定十分順利,因為大刀的寬度比起那個脖頸差不多。

  大有雖然只看見被砍人的後背,並見不到他們在臨刑時的面貌變化,然而他覺得這很夠了!他沒有勇氣再去看他們的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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