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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話又說回來,老頭子在鄉下辦事怎樣作難,他一概不管,還向人說他是不能為了私家,耽誤了公事……不久他又可以發財了。你大約還沒聽說,縣上已經開過會又要錢,叫做討赤捐。」

  「討吃捐,怎麼的,吃還要捐?」

  「難怪你不明白,就是我現在也才知道這兩個字怎麼講。說是省城裡督辦近來在南邊與赤黨開火,沒有軍餉,要大家捐,可不叫做預征。數目大哩,一兩地丁要二十多塊現洋,票子都不行。公事來了,急得很,十天之內就得解款。」

  「赤黨是大杆的土匪?……二十多塊?」聽了奇異的新聞,使這新受傷的勇士著實激動。

  「不,土匪不土匪,這卻是幹黨的幹的事,他們可說是赤黨——就是紅黨。誰懂得這些新奇的事?據傳說他們是公妻,共產……」

  「更怪!我真是鄉下人,公妻?共產?……」

  「那才是謠言呢……老婆充公,你的產業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叫做共產。你說這新鮮不新鮮?」

  「哪有這回事?老婆成了大家的東西,那不大亂了宗?共產?也許有這麼辦的。」大有不很相信這位新軍官的怪話,同時他卻記起了蓬梳著亂髮的妻,她的活計,她的身體,還有從她身上分出來的孩子,他不知怎的覺得微微的顫動。

  「這些怪事在城裡的也不見得說的清,然而因此要錢可是真而又真!大約陳老頭又得跑起來。」

  「怎麼外頭又打仗?」

  「打了一年多呢。我近來也學著看小報,借著將小時學的字擴充擴充,只能看白話報,咱們隊裡有一份。我看不了的還有個書記先生,他也是學堂出身,什麼都能看,所以知道了很多的事。不必盡著說,說你也不懂,譬如廣東軍打到了湖北,南京孫軍現在江北硬撐,革命黨等等的事……

  「真夠麻煩,單是記記人名,地名就得好好用心。」

  大有如聽天書似的,他想不到那些更遠的地方,更多的人物,更怪的一些事。但是他可明白,外頭的世界一定有許多許多自己想不到也不能瞭解的事。這些他暫可不管,惟有那討赤捐又要臨到身上,又是弄錢,他知道自己家裡現在連一塊大洋也搜不出來。

  望望天,還是那樣淡淡的陰著,像是隔下雨還早。

  他忘記了自己是在病中,忘記了在身旁高談闊論的這位軍官,他紛亂地想著苗子地裡的焦枯,想到每晚上赤紅的落日,這要怎樣可以變成一個個的銀圓落在自己的手中?

  「唉!別要發癡!真是咱們鄉下人,一聽納錢就什麼事都忘了。你瞧,城裡那些終天辦官事的誰不是很高興地辦新差。雖然向人提起也像會蹙蹙眉毛,人家為什麼不開心哩?我說老大,你別老向木頭心眼裡鑽,別忘了咱今年開頭在西陵上說的話,把精神打起來!你愁死難道還有人給你豎碑不成?混到那一時說那一時。橫豎你不過有幾畝自耕自種的地,好人家比你多哩……再一說:咱也要另找點路子走,難道真要坐在家裡等屋壓?年輕力壯,你能與土匪打仗,這就不用說了,往後還怕什麼?」

  他說著大聲縱笑起來。

  大有多少有點明白這位軍官鄰居的寬心話,沒有別的可說,他問明瞭他的隊伍的住處,預備好了腿傷去找他痛快地玩玩。

  大傻又同他說了許多城中的新聞,末後他吸著香煙很興奮地走去。

  § 十二

  六天的拘束,幾乎把一個活力充足的大有在這所小醫院中悶壞了。這時他從這所舊房子與大傻,還有穿粗夏布長衫的祝先生——他是城裡駐軍的書記先生——一同走出,沿著城牆根往南去。他看著陰沉沉的天空與高大的生長著荊棘,小樹的土牆,以及那矗立的城樓。他覺得自由活動的興趣比什麼都要緊,而城牆外寬廣的田野更引動他的懷念。雖不是極大的縣城,有的是石街,瓦房,城門洞裡來回的水車,店鋪,與叫賣食物的小攤,肩挑的負販,還有一群群的小學生,穿長衫的人到處可以碰到。他隨著腰圍皮帶的這個軍人與像是斯文的書記一路走,不免對自己的短衣身影多看幾眼。鄉下人對事畏縮的意識不自覺地帶出。

  但在街道上來往的一切人,就是那些一樣是穿著短衣的小販,推水的車夫,卻全是毫不在乎地動作著,他們也為生活的爭存,在許多穿華麗乾淨衣裝的人面前流汗,紅著臉,或者高聲叫著讓道,甚至為一個銅子與顧主爭吵多時。那些為公務為私事的紳士們根本上看不起這些群眾,然而生活卻逼得他們沒有閒心思顧到什麼體面,在這一點上,大有雖同著這兩位夥伴沿著靠城牆的路走去,可感到兩隻手空空的怎麼也不得勁。全身十分疲懶,提不起在田野中下力,和與敵人開火的精神。

  轉過幾條小巷,到了南北的熱鬧大街,在大有的記憶裡這頗生疏的大街不是以前的景象了。他有兩年多沒進城,因為納糧有人代辦,賣柴草,糶糧食,可以就近往鎮上去,所以城中的生活他是不熟悉的。變得真快,在他心裡充滿著驚訝!這不過兩個年頭,而小小的縣城的大街上已經滿了新開的門面。玻璃窗與洋式的綠油門裡掛著光亮而奇異的許多東西,他一時說不出名目與它們的用途。從前很難找到的飯館子,現在就他所見到的一條街上就有三家。一樣的窗中的白桌布,漂亮的磁器,爐灶前刀勺迸打的一片有韻律的響聲,出入的顧客,油光滿面腆著肥肚子在門口招呼的大掌櫃。還有許多歪戴了軍帽,披著懷,喝醉了在街上亂撞的兵士,口裡唱著小調,皮簧。而一輛一輛的自行車上坐著些微黃臉色的學生。也有大腳短裙的女子,三三兩兩在街上閒逛。這一切的現狀,紛亂地投擲到這位陌生的鄉下農夫的眼中,他無暇思索,只是忙著四處裡搜尋。

  「你瞧這多熱鬧!又不怕土匪。你也該心饞吧?」大傻挺直了腰板在一旁打趣著說。

  大有呆笑了笑,搖搖頭,他是說不出什麼的。

  那位穿夏布長衫的青年把草帽扇動一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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