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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整個夏季很難得有這麼微陰的一個清晨,一股清新與富有希望的喜悅湧上他的心頭。他想,這或者是陳老頭與大家祈雨的感動?是由於前天與土匪作戰的效果?不然,怎麼第一次祈雨後接連著來了十五個晴天?死人的慘狀與沒有死的淒涼,或許真能感動吧?……無論如何,只要下兩場大雨什麼事都好辦。他從去年冬天雖然漸漸把他的靠天吃飯老實度日的人生觀改變了不少,然而他總是一個偏於保守的農家青年,希望得到土地的保障的傳統性,急切不容易消滅,所以一見天陰就又馬上恢復他對於鄉村復興的情緒。只要能落雨,充滿了田野,溝,河,一堆堆的穀穗不久就可以在農場上堆滿。土匪呢,子彈的威力呢,兵大爺的對待呢,他又忘了!收穫的欣喜不止是為得到食物,也是一種習慣的慰安。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作他簡單的夢想,不知經過多少時候,門簾一動,闖進來一個紮著皮帶穿著齊整軍服的男子,……不錯,那是宋大傻,高高的眼角,瘦身材,還是微紅的眼光,可是自己不敢叫,這是城中,而且他是曾經受過兵大爺的教訓的。

  進來的近前拍著他的膀子坐下,善意地微笑:「大有哥,不敢認我麼?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你到城治傷的消息……」

  他歡喜得幾乎跳下床來,那軍人又繼續說下去:

  「你一定想不到我會在城裡穿上灰色衣服幹起這活來,我也不想叫你們大家知道。不過這一回你太勇了,真有勁;我查聽明白你在這裡,我不能不來看你。下半夜老是望著天明,我來的時候現打開外門進來的,不是穿著這身衣服還不許過來。」

  「我說不出怎麼歡喜!虧得這一子彈,要不是准沒法同你見面。」大有拍著光光的胸脯高聲回答。

  「對,我原想混過三五年再瞅空到鄉下去看你。記得咱自從年初三在村西頭陵上見過後,不是就不常見我了?一個正月我老是到鎮上鬼混……」

  「老魏二春天曾說過。」

  「我去混就是為的這個。老大,你懂得我是會玩的,賭牌,踢毽子,拉胡琴,都有一手。憑這點本事才認識了隊伍上的連長,又過了些日子才求他薦到營盤裡來。咱不想升官,發財,可是也得瞅個門路向上走,要曉得當營混子是怎麼回事,所以我情願托他薦到警備隊上當小頭目,不要在團部裡當火夫。老大,我到隊不過三個月,弄到小排長的把式……所以村子裡前天與土匪開火的詳細,當晚上我們都知道了。傷的,死的,直到昨兒我從鎮上回來的兄弟們才打聽朋白,就是你腿上掛彩進醫院,我也是昨兒聽說的。」

  「打不死就有命!真是子彈有眼。往上挪半尺,咱兄弟就不見得能再見。」大有雖是模仿著大傻的活旺神氣這樣說,在他心頭卻微微覺得發酸。

  「對!你從此也可以開開眼兒。在這年頭,沒法子就得幹,你不幹人家,人家卻把你當綿羊收拾!我情願當兵是為的什麼?老實告訴你,為發財不如當土匪;為安穩不如仍然在地窖子裡爬……老大,你猜?……」

  「那自然是為做官?」大有靈機一動覺得這句話來得湊巧。

  「做官自然是對,不,我為什麼想法子當小排長?大小總是官,我還管得住幾十個兄弟。可是我也另有想頭,我放蕩慣了,要從此以後認識認識外面的大事,要知道拿槍桿是什麼滋味,還有,城裡人的些道道。說做官也許是吧,我可是要看看許多熱鬧,不願老在鄉間幹笨活……」

  「現在我信你的話了。幹笨活,笨呀,什麼方法,只得挨著受!你是一個光身,愛怎麼就怎麼,像我,有老婆,孩子,更累人的還得種地吃飯。管你怎麼樣,不在鄉間受……」大有蹙著眉頭又向這位知己的鄰居訴說他的感慨。

  大傻笑了笑,用力看看這位老夥伴的平板厚重的臉道:「我一個人的胡混,不幹本等,自然不是勸你也脫了蓑衣去給人家站崗。從前我蹲在鄉里,屢次與你家二叔和陳老頭抬過杠。老人家只管說年代不好,大家全來欺負老實人,可是不想法子,白瞪了眼受那些行行子的氣!老實說,誰沒點血性,我看不慣才向外跑。遠處去沒得本錢,我又作不了沉活,究竟弄到這裡邊來。沒意思是沒意思,咱又不會使昧心錢,好找點出息,我就是愛看看他們這另一行幹些什麼事!幾個月來,……多哩,說出來要氣死你這直性人。可是大家看慣了,誰說不應該那便是頭等傻子!……」

  大有不知這位來客要說什麼話,聽他先發了一段空空的議論,自己卻摸不著頭腦,便呆笑道:

  「我想你一進城來換換名字才對,應該叫機伶鬼。」

  「笑話,傻的傻到底,土頭土腦任怎麼辦都難改過來……現在我告訴你一個人,小葵,你該記得那孩子吧?」

  「是啊,春間在村子裡我像是見過他一面,以後就沒聽陳老頭說起他來。」

  「這小人真有他的本領,怪,城裡現在辦什麼事少不了他。這一個委員,那一份差事,他眼活,手活,也擠到紳士的行裡給人家跑腿,當經紀,人事不幹!……他不說到鄉下辦學堂?屁話!從城裡領一份錢,捐大家的款,除掉掛了牌子不是連個教員也沒請?哼!連他老爹都不敢得罪他。他滿城裡跑,大衙門,小衙門,都有他一份,你猜他現在有多少錢?……」

  他明知這一問是大有說不出答語的,少停一停,接著道:

  「少說他現在也有一萬八千。春天才用別人的名字買了房子,城邊的上好地二十多畝,這是哪裡來的錢?這小子也真會來,哪位紳士老爺他都說得上話,什麼事他也可參預一份。軍隊裡來往的更熟,就是警備隊的大隊長,我那上司,同他是拜把子的兄弟,打起牌來往往是二十塊的二四,……啊!這個說法你不明白,就得說每場輸贏總有他媽的一二百塊。你想想一二百塊這是多少?他就幹,請一次客要花三十塊,聽見說過嗎?……」

  大有被他口述的這些數目字弄糊塗了,打牌他不懂,只知是大輸贏。三十塊大洋請一回客,吃什麼?他想像不出,只好伸伸舌頭聽大傻續說:

  「這城裡別的事不行,吃喝是頂講究,據人家說比起外頭來局面還大。三天五天有一回,真吃什麼?咱還知道!錢呢,是這樣花。小葵也是一份傢伙,老大,你想想現在還成個世界?」

  大有呆呆地聽,同時幻想小葵是從哪裡學來的「點鐵成金」的故事上的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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