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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哎呀!幸而你沒和他倆一個樣!死是死了,虧得那些行行子後來打淨了子彈退下去,恰巧鎮上的軍隊與保衛團也由後面截追了一氣……他倆的屍首究竟收回來了。」

  「什麼時候鎮上出的兵?」大有對於昨天他受傷後的事完全不知道。

  「咱們跑進村子不久,其實他們不出來土匪也會退下去。」

  「怎麼樣?」大有的意思是質問鎮上生力軍的戰績。

  在前面的矮子從光光的肩上回過頭來,冷笑了一聲道:「怎麼樣?遠遠地放一陣槍,頭一回在大路上開了機關槍——那聲音奇怪得像一群鴨子叫,我還是第一回聽見——哈!怎麼樣?這又是一回,不知得報銷多少子彈?將咱們打倒的土匪搶了去,問也不問,管他死沒死,大鍘刀一個個地弄下頭來,搶到城裡報功去!」

  「啊!這麼樣到底殺了幾個?」大有臉上一陣發紅。

  「不是三個是四個,因為都死在龍王廟的松樹行前面,鎮上的軍隊那會還沒轉過彎來呢。」

  大有不願意再追問,他想他與鄰人居住的地方居然成了殺人如殺小雞的戰場!大家拚命爭鬥,又加上軍隊的「漁人得利」,這算幹一回什麼事?雨祈不成,天還旱幹,家家除掉沒得糧粒之外還要白天黑夜裡準備著廝殺!將來,……將來,……一片漆黑在他的面前展布,無邊無岸,只聽見淒慘恐怖的喊叫,死,餓,殺,奪,像是在這裡爭演著沒有完的苦戲。他覺得浮沉在這片黑流中,到處都窒住呼吸;他想爭鬥,但也失去了爭鬥的目標,更不知對壘的藏在什麼地方!……

  苦悶,昏迷,他覺得在黑流中向下沉去。

  醒後,他看見陽光從小玻璃窗外射過來,自己卻臥在一個小小的白布床上。

  也許是由血戰中得來的報償?他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安臥在這樣明淨闊大的屋子裡。自然這間屋子仍然是磚鋪地,白紙裱糊的頂棚,用紅色刷過的玻璃窗子。在城中像這樣的房間很普通,並不值得奇異,而大有卻覺得自己是過分的享受。他望望陽光,想著村子中的慘痛,與大家湊起錢來送他到這地方治傷的厚情,他不覺得有滾熱的淚珠滴在枕上。這是自從奚二叔死後他新落的淚滴,雖然不多,在大有卻是很少有的熱情迸發,忍不住的淚從真誠的心中送出。

  醫生並沒穿什麼異樣的服裝,白夏布小衫褲,黃瘦的面孔,顴骨很高,戴一付黑框的圓眼鏡。他給大有洗滌,敷藥,包紮,還給了一個玻璃管夾在大有的腋下,說是試試發燒的大小。

  這一切都是嶄新的經驗,大有想像不到受了槍傷會能安居這舒服的地方。醫生對他還算周到。然而他也明白這不是沒有代價的,所以他對醫生頭一句的問話沒說別的。

  「多少錢一天,……住這裡?」他覺得對這樣有能幹,又是上流人的問話太笨拙了。

  「你真老實!」醫生笑了,「打成這樣還對錢操心,有人給你交付,管什麼。咱都是本地人,還好意思要高價?——本來沒定數,你在這裡兩塊錢一天,別的錢一概不要。——我已經和送你來的講好了。」

  醫生瀟灑的態度與滿不在乎的口氣頗使這位受傷的笨人有點拿不住。他要說什麼呢?再問下去更小氣,寒傖。醫生一定可以批評他是個不打折扣的捨命不舍財的鄉下老。兩塊錢一天,他吃驚地聽著,一鬥上好白麥,逢好行市可以賣到這價錢。若是十天以外呢,是一畝地的一季收入!他不敢往下算去,不過他自覺高明地另問一句:

  「先生,這要幾天全好?」他指著自己的右腿。

  醫生拿著未用完的白布卷,機伶地看了一眼道:「不多,不多,好在沒傷了骨頭,不過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他早已知道這個名詞,可是沒曾用那樣規則的日子過生活,驟然記不起這算幾天。

  「就是七天。你不知道鄉下教堂作禮拜?還不知道有學堂的地方到七天准放一回假?」顯然是這位醫生瞧不起這位新主顧的笨拙,他取過器具,不等大有答話一直走出去,到門口時回頭來囑咐了一句:

  「這裡管飯,晚上是六點,有人送來。」

  白布簾向上一揚,屋子中便剩下大有自己了。

  雖然簡陋,可總是在醫院中。在大有是初次經驗,對醫生的神氣當然不很滿意,不過敷藥的止痛效力,與屋子中的安靜,整潔,他覺得到底是城中人來的聰明,能幹。「怪不得他們都能掙錢!」這一點點驚異心理漸漸克服了他的不平,同時自己卻也感到缺少見聞,任怎麼樣也不如這些城裡人會想方法。想是這樣想,但這只是淺薄的激動,衝擊起他的想像中的微波。偶一閉眼,那些血水,滿天飛舞的子彈,死屍,如瘋狂的喊叫,汗,殺,追,拚命的一切景象,片片斷斷地在身旁晃動。受傷的鄰居,吃驚的老人,膽怯的小孩子,婦女;日後村莊的生活,死人的家庭,又是一些不能解答的疑問。儘管大有是個不大知道遠慮又沒有深思的樸實人,然而現實的威逼,他經過這次空前的血戰後不能不將他的思路改變。怎麼樣活下去?這正是他與他的鄰人以及農村的人們共同的問題。一時沒有解決方法。他在這柔軟的小木床上不易繼續安眠,身體上所受的痛苦漸漸減輕,而精神上給他的紛擾卻沒有暫時的寧靜。

  第二天剛剛放亮,他已經坐起來。傷處經過昨天晚上又換一次藥與繃布的包紮,好得多。忍耐力較強的他在床上覺不到疼痛,本來不是習慣於躺得住的,有充足的睡眠之後他又想作身體的活動了。試試要走下床來,右腿卻還不受自己的指揮,他只好順手將向南的兩扇窗子全打開,向外望望。這四合式的養病院中很清靜,當窗的一棵垂柳,細細的樹幹上披著不少的柔條,一缸金魚在清水裡潑刺作聲。太陽沒出來,天上有片片飛動的白雲,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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