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山雨 | 上頁 下頁
二三


  大有在初開火時他只是注意著向前方看,還可以靜聽槍聲從哪方射來。懸念著村子中的情形和廟裡的那些少有武器的老人,他並不十分害怕。打過十幾分鐘以後,戰況更緊急了,先在陳家村東面響的槍聲倒不很多,只不過似作警戒很稀疏的放射,而從西北兩面逼過來的子彈卻愈打愈近。啪啪的響聲聽去像不過半裡地。聯莊會的人初下手還能沉住氣,吹號,放槍,經過這短短的時間後,顯見出軍器的優劣與攻守的異勢了。他們在廟門外,樹林子中,沒有什麼憑藉,明明知道土匪一定是在小苗子的田地裡與土岸旁邊,而回打起來可不知哪裡有人。敵人的槍彈是一律向著廟門外的松林集中射擊。尤其是西面的槍響,圍著土地廟前後盡著放。情形的危急很容易看得出。他們不敢向廟裡跑,恐怕被人家圍住;又不敢向陳家村去,那一段路上怕早已有埋伏,經過時一定也要橫死多少人。而當前的守禦,既無土牆,又沒有及遠的好多步槍,……他們想不到土匪會來這麼些槍支!

  沒有辦法,大有已經放過兩排子彈,在石碑後面粗聲喘著氣竭力支持。他知道他的槍若不努力使敵人不敢近前,這一角的局面一定要被搶去。他向哪裡退哩?下面只有幾棵小樹,大約用不到跑入松林,子彈已可穿透他們的脊背。他聽明瞭,有十幾支盒子槍在對面的土阜下頭專來對付他自己,有時從石碑側面似乎可以看見土阜下的人頭。相隔不過二百步,比初聽時由西面來的槍聲近得多了。他的左手緊緊握住槍身,仿佛如握著一條火熱的鐵棍,子彈帶著了汗濕,緊束胸前,呼吸分外不利便。然而他把一切都忘了:家庭,老婆,孩子,田地,恥辱,未來,……在這一時中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使用他的武器,整頓起所有的精神作生命的爭鬥!雖然事情是完全出於他的預想之外,而他那事實到了面前卻絕不退縮的堅定性,在這個炎熱與饑餓的時間中卻一個勁地發展出來。

  他知道在土阜後面的敵人要從斜坡上沖過來,直奪龍王廟的大門,這是一條要道,若有疏失,自然關係他們全體的失敗。自己萬不肯放鬆,且是沒有退路!下面的夥伴們又急切分不出幾杆步槍跑上來打接應。這些沒有指揮者的農民,只知把守住廟門向外亂放子彈、火藥,沒料到這一面的危急。大有一邊盡力抵禦,又囑咐身旁那個黑高個滾下坡去趕緊調人。黑高個身子很靈活,抱了火槍即時翻下坡去,到了平地,他起身的太快了,恰好一個流彈由背後穿過來,打中他的左脅,他尖銳地叫了一聲,倒在一棵老松樹下面,作了這次戰爭的頭一個的犧牲者。

  這一聲慘叫驚壞了斜坡上面與松林中的防守者,不曾料到這好打拳棒的高個兒應該死在這裡,從亂雜的還擊的槍聲中可以知道他們的憤怒與急遽了!

  命令沒有傳到反而葬送了這一個好人,大有從石碑後面被慘叫的聲音驚轉過來,看清在血泊裡翻滾的受傷者,他不自覺地呆了,雙手中的步槍幾乎丟在地上。受子彈傷死在戰場上,這是第一次的經驗,何況高個兒是為傳達自己的話而死呢!他無論如何勇敢,還沒有看死人一點不覺驚訝的習慣。他正在惶張與急躁之中,手上少放了兩槍,對面一陣喊聲,從土阜後跳出七八個漢子,手裡一色的短槍,槍彈在空氣中連接振動的聲響,如同若干鬼怪在他身邊吼叫。大有的那些夥伴也喊著放了幾槍,速力既差,又無準頭,在曠野中那些舊式的裝藥火槍哪能與連珠放射的盒子槍抵抗。他們絕沒管顧,便爭著往斜坡下跑。只這一陣亂動,已經被對方打倒三四個。大有用上所有的力量連射去一排子彈,居然使那群不怕死的凶漢傷了兩個,略略緩和了一步。他知道站不住,也學著高個兒的滾身方法翻下去。更顧不得那些夥伴們是怎樣逃走的,只看見躺在土地廟前一個傷在胸口的年輕人,從絕望中望了大有一眼!在這一瞬中,大有已經滾到坡下。

  加入松林的大隊,與由廟裡出來的那些老年人合在一起,他們一面竭力頂著打,一面卻急促著商定趕緊退回陳家村,因為這野廟中沒法守禦,怕有被敵人完全繳械的危險。

  沖過這條半裡路的空地卻不是容易事。這一百幾十個農民與一群狼狽的老人,以及廟裡原來的住人,連合起來分成三隊。一共有將近二十支的步槍,施放開僅有的子彈,從松林裡向四面射擊,同時那些避難的與武器不完備的防守者瞅空急速跑去。大有偏偏是有步槍的一個,在這危險的時間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將武器交付他人,自裝弱蟲。他不顧滿身的泥土與像澆水的汗流,他同那些大膽的青年由松林中沖出。當然,從西南方攻下來的敵人也拼了性命努力於人的獲得,由斜坡上往下打,據著非常便利的形勢。

  北面農田裡的匪人早已逼近,這已不是為了財物與保護地方的戰爭,而是人與人的生命的爭搏。兩方都有流血的死傷者,在迸響的槍聲中誰也不能作一秒鐘的躊躇與向後的顧念。大有餓了半日而且原來的渴睡未退,恰好來作這樣的正面的防戰,分外吃力。然而他這時咬緊了牙齒,似乎平添上不少力量,那斜坡上兩個受傷的一堆血痕在他的眼前變成火團,颼颼啪啪的槍聲似炸碎了自己的腦殼。他隨著那些勇士跳出密蔭之外,彎著腰且打且走。果然是他們拚命的效果,相距半裡地的敵人終於沒敢靠近,及至他們退到陳家村的柵門邊時,又與在近處的幾個埋伏者打過一次。

  其結果,他們的大隊究竟跑回村子去,大有只聽見自己這一群中有不斷的喊叫聲音,傷了多少他來不及查問。幸而敵人的子彈在松林中一陣急烈的圍打後,似乎已經不多了。四周雖有喊聲,射過來的子彈卻已稀少得多,而大有跑到柵門外時,斜拖在腰上的子彈帶除卻布皮也是一點分量沒有了。

  這一群勇敢的農民雖然也有受傷的,他們卻掙扎著進了柵門。大有一看見自己的鄰人迅速地拉開木栓開門,將他們納入,他心頭上一松,同時腳步略緩一緩,後面敵人的追擊又趕上來。幸虧木柵外只是一條小路,兩旁有不少的白楊作了逃避者的天然保障,所以敵人沒敢十分近逼。不幸的大有剛從一棵樹後彎了身子轉過來,右腿還沒抬起,在膝蓋上面有一個不大的東西穿過,他趁勢往前一跳便倒下來。眼前一陣昏黑,全身的力量像被風完全吹散,只是大張開口伏在地上喘著。跑在他前面的兩個回過身來,毫不遲疑地一齊拖著他塞進柵門去。

  稀落的來往槍聲中,大有只覺得天地像傾陷了!他臥在他人汗濕的肩上並不覺痛,只是右腿像離開了自己。

  § 十一

  鎮上的幾間屋子的西藥房兼醫院,由於這次野戰已住滿了受傷的勇士。大有腿部洞穿了一個窟窿,本來不很要急,大家為了分外體恤他,便將他抬著送到縣城的醫院裡去。

  幾年的鄉間流行著子彈的戰爭,便有了西藥房與小醫院的供給。雖然這裡距鐵路線還有幾十裡,可是城中與大一點的市鎮早有了簡單的西法治療的設備。那些大地方藥房的夥計與醫院中的看護,他們很明白這樣買賣在下縣容易賺利,販運些止痛劑,麻醉藥,與箝取子彈的器具,雖然手術弄不十分清爽,比起舊醫的法子見效得快。因生活而蜂起的土匪,作成了多少人的新事業,他們也是及時的投機者。受傷人確也受到他們的實惠。

  經過一夜昏迷,大有在路上被人用繃床抬走時,感到劇烈的痛苦。他沒看創口有多大,用破布紮住,血痕還是一層層地從裡向外殷發,右腿完全如烤烈火上的灼熱。昨天的劇戰與饑餓,到這時一起壓倒了這個健壯的漢子。他不記得那麼危急的戰爭是怎樣結束的,但聽說聯莊會死了四個,傷了六個,幸而沒有一個被敵人擄去。他更知道死者中有他領率的兩個鄰人——那黑臉的高個與瘦小的於麟。他回想起在斜坡上的情形,便暫忘了眼前的痛苦,他睜大火紅的眼睛想找抬他的抬夫談話。

  受了陳莊長命令的這四個抬夫,他們幸而沒有受傷,而且土匪雖多還沒攻進村子來,現在抬著這受傷的勇士,他們覺得有點驕傲。

  「奚老大,你渴嗎?——張著口待說什麼?」後頭的一個中年人道。

  「我只是記掛著小於與高個兒的屍首……」大有說話也變了聲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