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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大有根本上沒想到打仗的事,雖然在柵門口聽了那個站崗小夥子的話,到廟中來又看見大家這份鄭重的預備,像是警戒著要馬上開火的神氣。他樂得在「綠林」中裝一回臨時的英雄。然而這有什麼呢?多平靜的晴天,白日,又有這麼多的人,難道他們肯來送死?他過於迷信他和他的夥伴的武力了。他雖不從神力的保佑方面想,也斷定沒有這回事。他呆坐在石碑上面,初時還努力要作出一個統率者的樣子,正直地向前注望,表示他正領著兄弟們在幹正事。過了兩個鐘頭以後,看看日光快近東南晌了,夜裡睡眠的欠缺與天氣的毒熱,漸漸地使他感到疲倦。廟裡的祈雨者已經換過一班,道士的法器不響了許久,再過一會大家都要吃午飯了。好在都是自帶乾糧,等著廟裡送出煮好的飯湯來,便可舉行一次野餐。時間久了,疲乏的意念似乎從田野的遠處向人身上卷襲過來。有的忍不住腸胃的迫促,坐在地上幹口嚼著粗餅。大有這時已經半躺在石碑上,那杆步槍橫放在他的足下。

  「老頭子們真膽怯,上一次祈雨也沒這些陣仗……」一個黑臉高個兒的農人站在大有身旁焦躁地說。

  「到底什麼時候完事?——這玩藝更壞,幹嗎?還不如跪在石頭地上哩。」另一個的答語。

  「不要急,停一會有事也說不定!」年紀較大的瘦子半開玩笑地道。

  「真不如開開火熱鬧一回,火熱的天在這裡支架更不好過。」

  大有本來想說幾句,然而他的眼瞼半合著,不願意聽他的心意支配,方在矇矓中靜聽這幾個夥伴的閒話,突然從東方破空而起地連接著兩聲槍響。很遠,像在陳家村的東河岸。這是一個電機的爆發,即時驚醒了野廟周圍的防護者。大有下意識地從石碑上滾下來,摸著槍桿迅疾地跳上土地廟的垣牆頂,向東望去,那十多個農人不自覺地喊一聲,全集合在土地廟的前面。

  「哪裡來的子彈?」

  「河那面,……截劫!」

  「廢話!我聽明白了,這兩顆子彈是向咱這面飛過來的。」

  「沒有迴響?」

  「怕是真土匪到了!」

  他們從經驗與猜測中紛紛亂講,同時可以看見龍王廟裡人已站滿院子。道士的法器也止了聲響,而大門外的松林中多少人影也在急遽地移動。大有竭盡目力立在高處向東看,什麼也沒有,還是那一些繞在村子後面的半綠樹與微明的河流。他雖然笨,而在匆促的時候也有他的果斷力,即時他喊那個說玩話的瘦子快到下坡的大隊中問問情形。

  還沒有經過三分鐘,很清楚的密排槍聲在村東面砰啪地響起來。無疑地,顯見陳家村要有什麼變故。大有與他這一群夥伴不用商量都拿著槍要跑回去。他們顧念村中的婦女、孩子,黃黑的面目上都變了神色。然而下坡的人還沒跑到紅門外面,奇怪,由廟的西北兩面連接著飛過十幾顆子彈從他們頭上穿過去,這犄角式的攻擊出乎他們的意外。大有原來立在土牆上面斷定這是土匪去攻打他的村子,有這一來,他才明白今天的祈雨會是真遇到勁敵了!隨著槍聲他跳下牆來向大家發命令道:

  「走不的!土匪真要從兩面來,回去更辦不了……啊!大家散開點,都在廟門上可危險。」守土圩與柵門的經驗曾告訴過他躲避子彈的方法。即時這十幾個人在樹後,牆邊,找到了各人的防禦物,都輕快地將槍托在腋下。大有仍然跑到石碑後頭,半伏著身子將步槍的保險機扭開,推動機一送之後,他的右手指在小鐵圈中放好,預備作第一槍的放射。臉上的汗滴從眉毛直往下落,忘記了擦抹。

  松林中聯莊會的大隊也向西北方放了十幾響火槍,接著就是有人吹著單調的衝鋒號,淒厲的聲音由下面傳出,同時步槍也在無目的地向遠處回禮。

  於是他們的野戰便開始了。

  大有只叫他們隔幾分鐘放幾響火槍,意思是告訴敵人這斜坡上有人預備著他們過來。他手裡的步槍隔一歇才放射一回,他每次放槍時手頭上覺得很輕鬆,然而遇到這一次的勁敵,他的粗手指把住槍桿自己也覺得驚顫。從那東面的,西北兩方的此住彼起向村子與野廟愈打愈近的密集槍聲,可以知道土匪的人數不少,而且他們的子彈像是頗為充足。這時兩方都彼此看不見身影。龍王廟的地勢窪下,西北方的農田接連著東面河流蜿蜒過來的土岸,向下面射擊是居高臨下。而大有這一群占住的斜坡,較好也較為危險。因為由斜坡上去,樹木多,農田只是幾段豆地,容易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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