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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生活於沒有人力制服的自然中靠天吃飯的農民,當這大災難的降臨,只能求助於上天的靈力。相傳的老法子是乞雨會,誦經,紮紙龍取水。他們不是一無所知卻又是對一切還不甚明白的人們。他們不肯在這樣情狀下白坐著等待天災的毀滅,在危急的困難中,他們只有誠心團結起來,籲請挽回天意。

  然而時代卻不許他們能夠安心作從容的乞求了!

  並不是十分稀奇的事,鄉村中的中年人都能記得。對於天災的對付方法照例是那些事,縱然無靈,然而至少可以減少他們精神上的紛擾。記得前六七年,有一回因為積雨的關係,洪流暴發,河身從沙灘下面暴漲起來淹沒了一些土地,甚至將村子中的茅屋沖壞了不少。他們卻能夠在不斷的雨聲中跪在龍王廟的天井裡,崩著響頭虔誠禱祝。眼看著自己手造的房舍漂倒,他們還是咬著牙關安分乞求龍王的心回意轉。但是相隔不多年,這樣的老文章已經變了筆法了。因為在較為安靖時候的官府,紳士,雖然連他們自己不肯自認是偽善者,他們還像是對於地方上的一切事是該負責任的。如同乞災,禱雨,種種的一無所能的會集,正是那般嚼過經書的善人所樂於倡導的。他們覺得自己該是農民的先覺,一切事便作了領導人。於是往往對於團集辦法,儀注,款項,加勁地做去,這裡頭有好多便宜。現在這些官府,紳士,他們已經變了面目,比從前的鄉下統制者更見得伶巧,也學了多少新的方法。他們憑自己的能力盡著去找收穫——金錢的奪取。他們批評他們的前一代,不是迂腐便是拙笨,不是無識也是呆子,因此,那種舊日的偽善行為,他們卻不肯幹。因為鄉下人也有了變化,他們擴大了求知的意念;也漸漸破壞了他們的虔誠的心情。

  再一層,便是生活的艱難了。本來鄉下人是容易在簡單的欲望下討生活的,即使沒有多少蓄積還能忍著苦痛挨受一切,希求未來的安定。可怕的這些年來,為了種種關係,他們幾乎沒有什麼蓄積,更不知為了什麼,他們的心是容易焦灼,動盪,再不能像以前還能勉強度過苦難。

  這一個夏季在陳家村左近的人都搖動了,他們的腳在幹硬的土地上似乎不容易站穩當了。

  陳莊長與奚大有家的自種地也一樣受著災難,陳莊長的地還有在略遠的村中與人分租的,那裡,春天多了兩場雨水。而大有在春間辛苦耕種的地裡,不高的高粱穀子早已幹死了一半。他自從在十分拮据中埋葬了為了債務、賣地的心事死去的爹,他對於田地的盡力已到頭了。不知怎的,他漸漸學會了喝酒,在重大打擊之後,完全複現了他爹的嗜好。他寧肯每天多化費十個銅板在煙酒雜貨店裡買得一霎痛快。自從四月以來,他成了這村子中雜貨店的常主顧,雖然銅板不能預備得那麼現成,這有什麼呢,會做生意的老闆是用不到向他伸手要酒費的。

  家裡是想不到的寂寞。好說閒話,老是計算著吃糧的妻,與終天出去拾柴草拾牛糞的孩子,因為大有的性格漸漸變成無謂的暴怒,都不敢跟他多話。那條不容易吃一頓好飯的大瘦狗,有奚二叔時,常是隨著老主人身後搖著尾巴,現在它也不願意與少主人一起了。它怕他的大聲喝叫與重蹴的足力,它只好跑到街上與野外去尋找它自己的食物。大有覺得寂寞是每天在自己的左右增長,而他的脾氣卻愈變愈壞。對於死去的父親說是追念也不見得,有什麼追念的表現?那座在村北頭自家地內的土墳,除卻栽上三四棵小松樹之外,他不是為了土地的事,並沒特意去過一次。對於家庭的不滿他也無從著想,本來能作活的妻與孩子,他原沒有厭惡的念頭,可是近來大有有點變態。對耕種的本分事他還不懶,一樣是按著時候同鄰人操作,不過他的一顆心卻似乎被什麼壓住了,總不像從前平靜。

  旱象已成的期間,他也如他人一般地焦憂!未來生活像一把尖銳鐵鉤鉤在心頭。眼看見手種的小苗子被那不可知的神靈完全毀壞,他覺得分外憤怒了!在寂寞與無聊的襲壓之中,比較著認為快活的事是想了辛苦的收穫。然而這預想顯然是變了。

  於是雖在奇熱的夏日,他每天的酒癮並沒減少。

  正是六月末後的一夜,大有蓋著布單在院子的棗樹下睡覺。昨晚上從恒利雜貨店中回來的時候,是家中人吃過晚飯的大後了。他怕熱,便拉了一領席子放在樹下,一覺醒後已經聽見雞屋內的喔喔的啼聲。一個大蚊子正在他的右拇指上吸他的血液,他即時光了背膊坐起來,用蒲扇將蚊蟲撲去,嗡嗡的蚊聲還似向他作得意的譏笑。一會聽見糞欄裡的母豬噲噲叫著。他摸一摸被單上有點潮濕,看看空中只有幾顆星星的微光,一定明天又是一個晴熱的天氣。遍村子中的樹上可以聽得見知了的夜鳴。它們在高的有蔭蔽的地方吸著清露,向著這些在黑暗與失望中的人唱著得意的高調。大有聽來十分煩厭。的確,比起偷吸人血液的蚊蟲還要惹他憤恨。他的小小的蒲扇在高空的鳴聲中失卻了效力,這並不是撲空一擊可以止住那些可惡東西的鳴聲的。他向東方望望,仍然是黑沉沉的,他盡力看去,在那一顆大星之下似是映耀的有點明光!隔明天不遠吧?他不能再睡了,突然記起今天是全村的第二次祈雨會。昨天陳莊長還囑咐自己明天一早要到龍王廟同那個道士佈置一切。他因此不能繼續睡下去。

  但是他明明記得頭半月舉行的那一次祈雨會,到現在並沒有什麼效果。據說這回是聯合了五裡地以內各個村子的人一同祈雨,人多了,或許有效,這是他的疑問。上一次的印象分明擺在眼前:那些有鬍子的老人含著眼淚在烈日下跪求,他們忍受著灼熱的苦痛,在香紙磚爐旁不顧煙氣熏眯。道士的高聲誦經,也像出自真誠,雖然這道士不甚安守清規,因為他一樣也有土地,在作法事的餘閒還得耕種,這不是為別人的事,他也有分。大有再推測出去,凡是需要土地吃飯的人誰沒有分呢?誰肯騙著自己?——騙著自己與他們家中人的口腹呢?但有一件事,他微微感到奇異了。怎麼到會的幾乎全是老年人,年輕的才兩三個,再就是老人領去的童男,難道這也是必需麼?記得十幾年前的祈雨,祈晴,卻不是這樣,年輕的人一樣也有跪求的,怎麼現在變了?他想到這裡微微皺著眉頭,不能判別這是年輕人的躲懶,或是他們另忙別的事?

  由祈雨聯想到春天魏二唱的魚鼓詞,真的,那些光景簡直是成了夢一般的東西了。自從自己二十歲以後,在這偏僻的農村中眼見得無論誰家只有年年的向下淌,除掉偶有幾個從關東發財回來的以外,地土的交易不常見有人提起。更奇怪的是地裡的產物不知怎的總覺得也是一年比一年差,可是自己在田地裡用的力量並不比以前減少。糧米老是在兩塊大洋左右一鬥,還是繼續向上升漲。怎麼家家更窮了呢?大有懷抱著這個疑問沒得答覆。偶然與鄰舍家說起來,他們的斷語不是「年頭兒刁狡」,便是「穀貴,百物都貴」,或者「花錢多了」這一類的話。大有在前幾年也是一個對一切事不求甚解的鄉下人,任憑這難於思議的法則所支配,卻難有進一步的質問。自從去年冬天到現在,他的生活有些變異,他的一顆誠樸的心也不像以前對一切完全信賴不去問難了。尤其是奚二叔,忍受著痛苦,攥著拳頭死去,這一幕生活映片的刺激,使他失去了從小時起積漸養成的耐力。

  雖然心裡躊躇著預備天明後的祈雨會,然而在這將近黎明時他卻有另一種的動念在心中閃耀——他很自然地斷定他的未來生活,怕不能單靠這點土地了!

  紅的微光剛從東方耀動,一切地上的景物方顯出了一個新的輪廓。大有早已用井水洗過臉,並沒告訴家裡人,一口氣跑到村西北角的木柵門外。

  村中起身外出的人很少,但是柵門已經開了鎖。一個輪班守夜十七八歲的青年正在門旁扛槍防守。這一夏中的搶劫綁票如同天天聽喜鵲叫那麼平常,左近村莊雖在白天也加緊了防守。像陳家村是沒有土圩的,防守的連絡很不容易,只好從各家土牆連接的空處,伐了陵上的松樹結成柵欄。從鎮上買來大捆的鐵蒺藜交纏在木頭中間,在要緊的柵門旁堆上土障,村中的年輕人輪流防守。這自然不是完全無慮的設防,而且更沒有幾支新軍器——步槍。

  單這一筆花費與人力的空耗已經使他們十分拮据。幸而抬槍,土炮還是舊的存餘,這些笨拙的軍器用土造的火藥加上碎鐵,瓦片,小石塊,放一響雖不能有很遠的火線,四散出去像一個小炮彈的炸裂,用在堅守上還較易為力。而且不知從哪裡來的傳受,鄉村中有些鐵匠現在也會利用洋鐵筒與空罐頭造成炸彈,這是較好點的村莊必備的武器。

  那個青年斜披了布小衫倚著柵門,看見大有便跳過來道:

  「奚大叔起來的早,陳老頭剛才到廟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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