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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早啊,我覺得我是到會的第一個哩。」大有將一雙赤足停在柵門裡的鋪石道上。

  「陳老頭倒是認真,他還穿著粗夏布大衫,到這裡我向他說不如脫下來,到燒香時穿上才對,免得出差。現在各村子的聯莊會還沒到,他穿著長衫怕不教土匪帶了去?」青年武士將步槍從肩上卸下來。

  「還是你想的周到,怪不得陳老頭老是好派你守夜。土匪太多,誰也料不定不出亂子。」

  「瞧著吧,我看今天就得小心,到會的人多,各村的首事都來……」

  「怕什麼!不是早調好聯莊會來保護嗎?」

  「奚大叔,你猜能夠來多少人?一共六七個村子,人家還能不留下人自己看門?這是在外面,不同村裡,要個頂個,哼!土炮怕不及盒子槍中用呢!」

  「這可是善事……」大有意思還沒說完。

  「啊,好,奚大叔,這是善事?不差,是莊農人家誰還不願意天爺快落雨,不落,今秋什麼都完了!可土匪還是土匪呀,他們還等得大家好好的祈下雨來再辦事,那可太善良了……」

  青年武士從他的紫黑色臉上露出了判斷者勝利的笑容。

  大有點點頭,頗現出躊躇的態度。

  「照你猜,豈不是今天還得預備打仗?」

  「這也不是奇事呀,那個村子在這一夏季裡不是天天預備打仗!」青年夷然地答覆。

  「我太大意了,什麼家具沒預備。」

  「一會咱這裡還去十多個人,可是沒有大用,只有兩杆快槍,這不是一杆——」青年順手將槍橫托過來。

  「好吧,現在咱們辦一下,你帶這杆去,連子彈帶,我另找杆土炮在這裡站崗。」

  就這樣,大有緊緊腰帶將灰布縫的子彈帶斜紮肩上,把那杆漢陽造的步槍用左手提起。

  「小心點!已經有頂門子了,只要拉開保險機就行。裡邊有四顆子彈。」青年對於這武器的使用很在行。

  大有不再說什麼,肩起槍沖出柵門。

  經過他們的談話與換槍的時間,村外的郊原中已被鮮明的陽光照遍了。柔弱植物幸而得到夜間的些微露滴,乍呈滋潤的生態,被還不十分毒熱的太陽曬著,頗有復蘇的模樣。

  龍王廟是這村子的久遠古跡,據說縣誌上曾在古跡門裡給它一個位置;也是這些小村落中間惟一的舊建築物。除去四周的紅色粉牆之外,山門兩旁的鐘鼓樓,內裡的龍王閣子,都是青磚砌成。那些磚比現在普通的燒磚大得多,似乎也還堅固。不過上面全被苔蘚封滿了,斑駁的舊色足能代表這野廟的歷史。廟南面是一帶松林,稀稀落落地連接到村西那片陵阜上去,其他三面雖也有不少的楓樹,榆樹與高個而作響的白楊,卻不如正面松樹的密度。廟北頭有幾畝大的一片義地,不知是什麼年代與什麼人家的舍地了,裡面盡是些貧苦人家的荒塚。有的已經坍壞,露出碎磚,斷木;有的土塚已經夷為平地,在上面又有新塚蓋上。這片地方已經有難計數的死人得到他們的長眠,而左近鄉村的看家狗也是常到的熟客。再遠處便是一些人家的農田,一片青黃,看不到邊界了。

  廟的面積不小,其中的建築物卻也毀壞了不少。有幾座樓閣早成了幾堆瓦礫,上面滿生著蓬蒿與蔓生植物,石碑也有臥在院子中間的,做了道士坐凳的。總之,這雖然是一所偉大古舊的廟院,現在也隨著年代漸漸凋落了。

  因為它們只存留著古舊的空殼,任憑風雨的毀滅!

  大有穿過松林走到廟門裡面,靜的很,一個人沒遇到。直到正殿上,看見陳莊長正與鄰村的一位老首事在供桌前分配香紙。道士還沒穿起法衣,光著頭頂,一件圓領小衫,乍看正如僧人一樣。

  「好!到底是年紀輕,好玩,居然先扛起槍來了。」陳莊長說。

  「這是小豬仔告訴我的防備;防備不壞,不是聯莊會還要來?」大有走入了正殿門。

  道士方抱著一抱香向外走,他的短密的繞腮鬍子並沒刮剃,雖在清早,額角上的汗滴映著日光,現出他的職務的忙迫。他聽見人語,抬頭看著大有左手的槍口正對準他的胸口,便下意識地向側面一閃。

  「這東西可開不得玩笑!走了火咱可幹了!」

  「怎麼沒膽氣!看著槍口便嚇丟了魂,你還終天在野廟裡住呢!」大有已經將槍倚在門側。

  「老大,你說話要留點神,別不三不四的,今天是大家給龍王爺求情!哪裡野不野的?……終天在這裡有神人的保佑,那些野東西來幹麼?今天可連我都有點膽虛,各村的首事總要小心……」

  「做好事,顧不得這些了——怕者不來!來者不怕!」

  吸水煙的鄰村王首事從容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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