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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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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爺說的真對,我曾在上年送這位少爺去過一次車站,他真有能耐,槍法太好了,在路上他放手槍打遠遠的樹梢,東邊是東邊,西邊是西邊……像很痛快。」 「這樣的少爺還不痛快?有錢,有勢力,他不快活?在鎮上他常常帶上兩個護勇,半夜三更的出來串門子,小戶人家誰敢不教他去。——好在這裡沒有人向他說,他的作為還了得!簡直是個花蝴蝶……」魏二低聲說出後面的幾個字,他向四圍看看,土場上人已散了大半,還有幾個躺在蓑衣上面呼呼地睡著了。 「怪哩,鎮上的團丁哪一個不是他的護兵,出來一樣是打立正,舉槍,他比起練長的身分來得還大。」有點瞌睡的小夥子倚著樹根說。 「還有他同鎮上的兵官打起牌來,一夜就有幾百塊的輸贏。陳大爺,你也明白,這是咱這裡從前會有的事?……」 「說怪是怪,」陳莊長的氣已經消了不少,「不怪麼,咱瞧著吧!從前不會有的事慢慢地什麼都會有了!咱是不知道,沒有法,老守著田地過日子,據說外頭大地方現在改變得利害。」 他仿佛回想起舊事來,略遲頓了一會接著說道: 「年輕的人都擴大了膽子,不好安靜,我想這是大毛病。誰也不安分,恨不得上天去摘下月亮來,他不管捉得住捉不住,就是無法無天地幹。——我真不懂,只可歸之氣數了!——有要錢的,就有辦錢的;有殺人的,就有去找死的;這古董的世界!魏老二,你說咱會看的透?在我說,這份差事辭辭不掉,又沒有別人托,活受罪,三天一回,十天,八天一回,不是辦差,便得湊錢。弄得頭昏眼花,還轉不出臉來。咳!不必提了!……」陳莊長這時的怒容成為無可奈何的感歎了。 「不是說現在又一次籌捐?……」魏二的捐字還沒說出,忽地從睡在地上的人叢中跑過一個小孩子來,老遠便喊著: 「爹!……爹!……爺爺這回又吐血呢。」 大有一聽這是聶子的聲音,便從魏二的身後跳出來,什麼話沒來及問,領著那個不很高的影子走去。 陳莊長搖搖頭道:「大約奚老二沒有多久的日子了!這個人毀得可憐。」 「可不就是為的大有的那回事?人真不能與命爭,奚家在這村子裡只差不如你,有吃,有穿,大有又是出力過活的孩子。奚老二掙扎了一輩子,想不到晚年來碰到這樣的彆扭!——聽說今春裡地也出脫了幾畝。」 「將來這家人家怕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奚老二有個好歹,我懂得,大有也許有點變呢……」陳莊長的話雖不很肯定,卻正合了魏二的猜測。 「沒法子,這樣的混日子能保年輕的人不會變?除非像咱這樣走不了爬不動的老頭子——白天我同他還談到宋大傻的事。」 「他更不稀奇了,本來不是很安分的孩子,無家無業,這怪誰?……」陳莊長若有所思地點著頭緩緩地說。 「如果大有也有變化,陳大爺,你瞧他兩個能走一條道?」 「一條道?——哪一條道?不好說,噢!是了,不見得准吧?他兩個的脾氣究竟差得多。」 誰都沒有結論,不過話說起來,兩位久經世故的老人都懸想著鄉村中年輕人未來的變化。尤其是陳莊長,他明白這古老的種種模型不能夠套住少年人的身心。雖然是親眼看明的實情用不到恐怖,也用不到憂慮,然而安土的慣性與回念以往的心情,使得他有說不出的淒涼。何況他的環境更逼得他像在荊棘叢中!在這夜靜月明的農場上他引起自己的思路,心上簡直是壓上了一塊石頭。 魏二沒多言語,他仰望著空中閃爍的疏星,漸漸想睡覺了。 § 十 這一夏的乾旱使得農夫們夜夜裡望著天河歎氣。 從四月到六月底只有幾場小雨,當然不會濕潤了烈日下爆幹的土地。僥倖將麥子收穫之後,一切小苗子類的長成大感困難。每年到這個時候高粱已經可以藏人了,現在卻只是枯黃的有尺多高,滿野中半伏著無力的披葉。豆苗出生不久,便遇到酷熱如焚的天氣,一對對小圓莢的邊緣變成焦黃。農人早已用不到下力鋤,掘,因為在這樣乾旱之下,田中的莠草一樣也是不能生存。一片片土地上裂著龜紋,與冬日的嚴冷後現象相似。壞一點的河邊堿質地,更多上一層白質由土中滲出。除卻田野的農作物外,村莊旁邊的菜園與成行的果子樹,也受到影響。本來這一帶是有名的雪梨產區,今年在樹葉中間,卻沒掛住多少梨顆,有的又十分癟小,沒得到充分水分的養力。瓜地更可憐,大葉子與細瘦的長蔓露出難於結瓜的憔悴狀態。雖然瓜地的主人還從井裡提水澆灌,那有什麼用處?艱難的人力,笨的法子怎能救濟這樣的荒象。何況無邊的旱田,田邊原沒有灌溉的設備,一切全憑每年的運氣去碰收成。他們終年縱然手足不閑地勤動,不過是按著久遠久遠傳下的方法分做春地,秋地的換耕,與一鋤一鐮的努力。一遇到連陰大雨,幾個月的亢旱,蟲災,農作物有了病狀,只可仰首看天,憑自然的變化斷定他們這一年生活的成功或失敗。 陳家村的全村中屬他們所有的土地,合起來也不過七十畝有餘,然而其中就有百分之四十是給人家佃租的,下餘有幾十畝歸他們自有。譬如陳莊長家有將近二十畝,他是這小村子中唯一的富裕人家。其次是幾畝多地的,不足十畝的一家便是奚大有了。其餘的農家有完全是佃租的,而佃租與自耕的家數最多。不論如何,由春末的乾旱延到現在,哪一家都受到這種不情氣候的懲罰。存糧最多的陳莊長家中已經是吃高粱米與玉蜀黍兩樣的雜和麵,輕易不見有白麵的食品。大多數人家都攙上米糠研餅子做食料。各家雖然還有點春糧,因為他們對於自己氣力辛苦獲得的糧粒是比什麼都貴重的。眼見秋天的收成不知在哪一天,都不肯浪費那少數的存糧。他們寧肯用些難咽的東西充塞腸胃,等待好日子的來臨。各個鄉間充滿了憔悴的顏色與怨嗟的聲音。當著酷熱天氣,大家齊望著空中偶有的片雲。 沒得活作,他們充滿了活力的筋骨一閑下來分外感到沒處安放。這多日的乾旱不止使他們為未來的失望惶恐,肉體也像沒處著落。六月中的熱風由遠處的平原吹來,從一個鄉村到一個鄉村,把薰蒸與乾燥儘量地到處傳佈。每天從黎明時起,如火的太陽映出血一般的顏色,焚燒著一切的生物。陳家村東頭的河流本是這幾縣的大水,經過不少的鄉村,田野,河的兩岸,生出一簇簇的小樹林子,給它點綴上美好的景色,但現在卻可完全看見白沙的河床了。窄窄的用泥土與高粱秸搭成的小橋,在每年一過春日,雨水大,往往不到夏季便會沖壞,直待到十月間的重修。這時卻還好好地彎伏在沒有水流的幹河上,像一個消失了血肉的骨架,躺在一無所有的地上。高粱秸上和成泥的黃土多已爆幹,脫落下來,剩下高粱秸的粗根,像一排死人的亂髮。偶然有從上面走過的生物,更像是在乾癟的屍體上的蝨子蠕蠕行動。離河不遠有一片柞樹林子,每個夏季,它的濃蔭是村中公共水浴後的遊息地。如今卻只有幹黃的簇葉在失去潤澤的弱枝上,煎熬著大災中的苦難。陰影不大,地上晶明的小石砂熱得炙手。因為沒法灌溉,連接的平原中除卻焦土以外,就只有那些垂死的可憐植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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