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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結就的——怪子蓑衣多方便,
  勝似那——紗帳羅幃象牙床。
  ……
  還有那——五穀雜糧十數倉——
  ……
  過罷了——大雪紛紛隆冬至,
  看了看——家家戶戶把年忙——
  ……
  買上些——金簪,木耳,黃花菜,
  買上些——菠菜,莞荽,與生薑。
  常言道——閑裡治下忙裡用,
  預備著——過年請客擺桌張——
  ……
  不多時——買罷菜品還家轉,
  大門上——吉慶對聯貼兩旁——

  他把末後的「旁」字的餘音扯得很長,雖是粗澀喉音,然而使人聽去也覺出餘音嫋蕩,有不盡的意味。這眼前的過舊年的風光,都是聽眾們所熟悉的事。買菜,蒸糕,放爆竹,祭天地,……總要在破舊的門旁貼上兩聯善頌善禱的好句子。年年一度的歡喜節,在大家的記憶中印象很深,自然聽魏二排句唱去,感到興味。不過他們盡聽見這些唱句敘述的安閒,對照現在,仿佛少了一些必需添說的東西似的。一會,魏二又接著唱了些奠酒,燒紙,與「真正是一年一度民安樂,都說是隨年隨月過時光」,直到拜節,上廟,飲春酒,與過罷了正月十五,他陡然將調門低沉下去曳長了聲音唱一句結尾道:無奈何——大家又把——莊農忙——!接著魚鼓磞磞幾下,他把手一拍做了收場,卻深深地歎口氣,什麼都不說。鄉間人沒習慣拍掌叫好的方法,也有幾個年輕的空空地喊過兩聲好。多數聽眾的感情松緩下來,一個個人影在大土場上簇簇擁動。後面的大有與最初提議的小夥子都沒來得及說話。柳條披拂下挨過一個身影,嘖嘖地道:

  「好!多年沒得聽見,魏老二怎麼高興的唱一口,嗓音還不壞呀。」

  「啊!陳大爺,想不到你也來,這真是哄孩子不哭的玩藝。淨說吉利話,往好處想……不是他們逼著誰還好意思唱。」魏二隔著十幾步便看清楚穿著肥大衣服向他走來的陳莊長。

  「有意思。你忘了在燈節下扮燈官,你在獨木轎上老是好唱這一段,那時我替你打小鑼子在鎮上瞎鬧……」陳莊長已走到他們這幾個人的近前。

  「咳!提不的了,這是三十多年的事了。陳大爺,老了,人老不值錢——怎麼唱也唱不出那時節的味道來了!」

  「用到的工夫。老了,什麼都變得不像樣,現在徐秀才也不能再教了。」陳莊長撿了地上誰的小馬踏坐下去。

  「他就是再出來也不能教我這個『莊家段』了,是不是?他於今還壯實?陳大爺,現在那些唱光光調與耍西洋景的,唱『紅蝴蝶』,『駝龍報仇』,才是時行的唱書,就連『單刀赴會』,『孫二娘賣人肉包子』,還不及那新玩藝唱得動人……」魏二得到陳莊長的知音,便發起說鄉書的大議論來。

  「不差,」小夥子拍著胸口插話道,「我在鎮上聽過幾回,他們都是撿新篇子唱。」

  「自然嘍,舊的調門也不時行,從前鄉間唱的『五更調』,『十杯酒』,現在會的人都不多。——本來難怪,誰有工夫學這個?不是忙著趕活,就學放槍;不用說有些新調門把舊唱法都變了。話說回來,新調門在咱這裡會一句半句的也太少,沒有工夫是真的。」

  「陳大爺,你算看准了,如今年輕力壯的人不是想打土匪,就想當兵,膽子比從前大得多。像咱年輕的時候誰見過套筒與盒子槍是什麼東西?好,成了家常便飯,放槍誰不會,打人更敢,你想和咱們唱『秧歌』唱『冒周鼓』的時節簡直的成了兩個世界。」魏二說這些話的聲音頗高。

  「坐住是這樣,頭幾十年,年下大路上有個『路倒』,左近村莊就大驚小怪的了不得,還得報官驗看,班房四出捉人。現今哩,現今哩?槍斃了人,斫下頭來掛在圍子門上,樹頭上,連小孩子都看個飽,一點不奇!每逢殺人就像賽會一樣,說誰信?若是在前些年,女人還能拿槍?——罷呀,魏老二,真不知日後是什麼世界?你唱的那一套情景,不過是編詞的居心『貼金』!從前也沒有!」

  陳莊長看看柳葉中間的月光慢慢地道:「以前莊農人家總還有個盼頭,春種,夏鋤,秋收,冬藏。到得過年,還覺出點味道來。現在大家還得這麼過活,但是咬著牙根挨日子,無奈何呀,真是無奈何!『趕不上農夫經營強』!什麼經營也比農夫好吧?」

  「叫我說,陳大爺比別人好得多,自己還在鎮上走動,小葵哥也有了出息。」旁邊坐的一個中年人說。

  「梧仔,你這是說的什麼話!」陳莊長一聽到小葵哥三字他從心胸中迸發出不可遏抑的怒火,「這不是存心譏誚我,什麼小葵,他是他,我是我!他做他的官差,我吃我的米餅子!他與我沒有關係。現在只要有狗一般的本事,誰都可以不管。況且他幹的那些把戲,我不但不看,也值不得我想。魏老二,我人是老了,我可還有一顆人心!我到鎮上到城中去辦事,我並不像別人求好處,使分子,我為的大眾。不然,我這把年紀向那些人臉前犯醜,值得過嗎?時勢逼的沒有法子想,苦了兩條腿。你別提出息,我沒有出息的孩子!如果有的時候,我也不至到現在還受人背後唾駡。他在城中幹的什麼,天知道!居然成了少爺胚子,哼!我陳宜齋沒有這麼大的福氣!……」

  說話的人想不到很適合的插話會惹動莊長的怒氣,竟然大聲說出這一套來,便都不做聲。

  大有與魏二對於陳老頭的動氣都不十分奇怪,因為自從小葵挾了縣上的勢力回家創辦小學校以來,他們父子的關係更隔遠了。陳老頭不能阻止,卻也無法救濟。眼看著在自己的力量之下,任憑年輕的小孩子來分派學捐,指定校舍,可是直到現在並沒開門,這等行為,他縱然對一切忍耐慣了,也壓不住自己的怒氣。怎麼辦呢?他只能瞪大了老眼看著他那兒子的未來的動作。

  因此他對於本村的熱心也大為減落,雖然大家對於這位公平誠篤的老人仍然敬服,自己卻感到羞憤的難安!他覺得不止是損失了自己的莊嚴,並且少了對別人說話的勇氣。他更不愛到鎮上去見人,除卻為去聽吳練長要辦「討赤捐」的一次談話外,這幾個月的春天,多半工夫是消磨在住房後的菜園裡面。

  「如今管不了許多,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說,陳大爺,聽憑他去混吧。咱看開點,該唱兩口就唱,該喝幾壺就喝。——說句實在話,我沒有男孩子,有兩個女的,好歹都出了門,成了人家的人口,省心多了。葵園好壞他總還自己能幹,難道你不知道吳練長的少爺?有那個才叫沒法,你生氣能生得起麼?吳練長真好肚囊,他一隻眼睜一隻眼閉著,任著那榮少爺鬧去。一位年紀輕輕的媳婦,有去年新成的姨太太,還得在外麵包住人,結交那般青皮,吃,喝不算數,下局屋,抽頭,一年中還得兩次出去玩,哪一次不得花個一千八百塊。葵園可是花不著你家的錢哩。」魏二比較著議論。

  陳莊長沒有答覆,大有卻觸動了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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