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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九

  一群破衣的孩子,一群汗臭味的男女,一行柳樹,一輪明麗的月亮。在這片農場上人與物都是朋友,他們不太親密,卻也並不疏闊,正同農民與農民的關係一樣。他們在廣大的土地上東一簇西一堆地住著,在阡陌中,土場中,菜園中,鄉間的小道上,他們能夠天天地互相看見。墾地,收割,鋤,打葉子,拿蝗蟲,補屋,打土牆,編席子,他們在各家的工作上彼此相助,沒有請托也沒有揀擇,過著愁苦,受逼迫而混沌的日子,正是不密結卻不鬆散。對於一切的東西也是如此。譬如這時春夕的皎月,輕曳的柔條,郊野中飄散過來的青草幽香,偶而聽見遠處有幾聲狗吠。空中的青輝是那麼靜,那麼淡,籠罩住這滿是塵土垢渾的地方。偶而由各種車輛與廣告的電光網的都市中跑出來的人,見到這幽靜的自然,不是發狂似的讚歎,也要感到新奇。然而這群孩子,這群男女,對於這些光景就是那樣地不奇怪也不厭惡。一日的苦勞,倒在蓑衣上面粗聲喘著氣,望望無邊際的青空月亮,星星,銀河,都是一樣。小花在暗中垂淚,流水在石灣中低鳴,柳絲嫋娜著像等待什麼。他們並不覺得這是詩,是有趣的散文,是難於描畫的圖畫。他們只在這樣的空間與時間中感到勞作後輕鬆的快適。他們的心中不容易為這等自然的變化擾動,刺激,以至於苦悶,深思。

  他們這樣與一切不太親密也不太疏遠的意識,是從久遠的過去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所以他們不輕易沉悶,不輕易狂歡。在平板不變的生活之中,種地,收糧,養家,生子,十年,百年,幾百年地過去,練成了他們的固定而較少變化的心情。

  然而時代的飛輪卻早已從遠處的大海,海岸,與各地方飛碾到這些輕易不變的土地上面了!

  因此,他們的意識狀態在無形中也有了不少的變化。

  在農場東南角的柳蔭下面,圍坐的一圈黑影中間有磞磞的調弦聲音,即時許多小孩子都跑過去。喧雜的笑聲中便聽見在當中的魏二道:

  「別忙,別忙,我還得想想詞兒,這多年不動的玩藝真還有些生手……罷呀,奚老大你就是有四兩酒,難道還真叫我賣一賣?」他說著咳嗽了兩聲。

  「不行,不行!魏大爺,這麼年紀說話盡當著玩。今天在東泊裡咱怎麼講的?好,大家都知道了,全等著聽你這一手,你又來個臨陣脫逃。」蹲在旁邊的小夥子像報復似的向圍聽的大眾宣言。

  「來一下,來一下!……」大眾都鼓舞起聽魚鼓的興致。

  「來一下還怕什麼,我還怕賣醜?可是你知道陳老頭也要來,一會聽見,他究竟是識文解字的,我唱上那麼幾口,……也有點不好意思。」

  「又來了,陳老頭子他管得了這個。他怎麼常常到鎮上去聽大姑娘說書哩。」小夥子下緊地催逼。

  魏二就黑泥大碗裡喝了一口濃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仿佛是歎息,說道:「打魚鼓不能不唱詞,大家,我還是那套老玩藝,當年預備往關東討飯時的本事。再來幾句?可是做起來卻不一樣了。我說個『莊家段』,這是我當年在鎮上從你這村的老徐秀才學來的,詞是老一套,念書人的想法,……咱就不頂對。騙騙人,耍嘴罷了!」

  「莊家段」這眼前風光的題目引起大眾要聽的興趣,都一齊催他快說。

  魚鼓雖是舊了,但是魏二的兩隻老手在那片中空的木頭上打起來,簡單的響聲初聽時似乎是毫無意味,及至他把手法一變,在急遽的調諧的拍打中間,驟然把一個農場上的聽眾引進他的音樂境界中,沒有一個人的語聲。在這銀輝的月光下,只有他身後的柳條兒輕輕擺動,似是在點頭贊許。

  拍過一陣以後,魏二將頭一仰,高聲喊起老舊的魚鼓調來。

  言的是——名利——二字不久長,
  俱都是——東奔西波——空自——忙。
  見幾個—朝臣待漏——五更冷,
  見幾個——行客夜渡——板橋霜。
  皆因為——名利牽繩——不由己,
  趕不上——坡下農夫——經營強——

  乍起首時的聽眾因為驟然聽見魏二的啞喉嚨迸出不很熟悉的說書調,似乎都在忍著,沒好意思大聲笑出來。然而在他唱過兩句之後,這直截而又抑揚的剛勁調門,合上一拍一擊的魚鼓磞磞的音響,那些農民都把喉中的笑聲咽了下去。一種簡單音樂的引動,一種唱句間趣味的尋求,使得他們莊嚴而肅靜地向下聽去。

  大約是久已不唱了,魏二又咳了幾聲,接著唱道:

  蓋幾間——竹籬茅屋——多修補,
  住一個——山明水秀——小村莊——
  種幾畝——半陵半湖——荒草地,
  還有那——耕三耙四——犁一張——
  到春來——殷殷勤勤——下上種,
  牆而外——栽下桃李十數行——
  早早地——擁撮兒孫把學上,
  ……

  突然他將魚鼓一拍道:「列位,這是從前哩,……」他沒接著說下去,又不唱,大眾都被這句話楞住了。誰也沒說什麼,拿著粗泥茶壺的大有卻突然答道:

  「魏大爺,你說是現在請不了先生,孩子都沒法上學吧?」

  「對,我唱的從前的事,大家聽的可不要比到現在……」他有意分別地說。

  「現在也有學堂呀,你不知道村子裡也辦成了,就只差先生還沒有來。」旁邊一個的答語。

  「哼!先生?錢都交上了三個月,他還不知在哪個地方沒喂飽——不過是在看門房子旁邊掛上一塊喪氣的白牌子,……」又是一個人的聲音。

  「唱呀,唱呀,怎麼啦,又上了魏大爺的大當。」小夥子大聲喊著。

  一陣笑聲之後,魏二沒說什麼,接著一氣唱了十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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