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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這一片很不自然又有些費解的演說散到各個農民的耳朵裡,他們起初弄不清贊成與反對的分別,因為到底是民國十幾年了,他們見過的鎮上學堂的情形也不少。一講到識字,誰能說不對?……但許多人看見小葵在那裡漲紅了面孔高喊著像一件正經事,卻不由的都含著善意的微笑。主席說到上面少停了一會,看見幾百個黑褐色的臉都向他抬望著。

  「事情的頭一項是款項。——錢,我是想不出方法的。先同……我爹談過,他說他太累了,學務又不在行,叫我一氣同大家商量。咱是窮,用項多,我頂知道,這為自己小孩子的事誰也有一份,辭不掉,須有公平辦法。好在咱這裡有的是出頭的人,只要立定章程,集少成多,再過一天,我就回城去報……」

  他這時說的話漸漸拍到事實方面去,原來呆站著瞧熱鬧的人不免搖動起來。雖然走去的不多,可是有點動搖。交頭接耳的議論也漸漸有了,他們現在不止是覺得好玩了。及至這位學務委員又重複申訴一遍之後,想著等待下面推出代表來同他商量,沒有開會習慣的鄉民卻辦不到。他用柔白的手指擦擦眉頭道:

  「大會不能不開,叫大家明白這個意思,這裡有個章程,得請出幾位來幫著我辦。不用提,奚二叔是一位,……」

  下面仿佛是喝采,又像贊同似的大聲叫了一會,就聽見找奚二叔的一片喊聲。主席按耐不住接著說出三四個鄰居老人與家道稍好的幾位名字,末後他用幾句話結束了:「我一會約著幾位商量,有什麼辦法,大家可得聽!既然沒有別的話,這一段事一定告成……」

  身子向前一俯,他跳下木桌來,也擠在那些短衣的農民叢中。

  土場中即時開了多少組的隨意談話會,他們各自告訴每個人的簡單意見。女人們大半領了穿著紅衣的孩子回去,她們對於這件事是沒有什麼議論的。

  奇怪的是陳莊長沒有到場,找奚二叔又找不到。在群人的哄嚷之中,宋大傻斜披了青市布棉袍,沿著凝冰的水灣直向西走。雖然與小葵挨肩走過去,他們並沒打招呼。大傻裝著擦眼睛,而小葵是忙著找人去商立章程,他們正在各走各人的路。大傻低著頭直向西走,已出了村子。孤獨的影子照在太陽地上,懶散著向青松的陵阜上去。他在這村子中是個光棍,家裡什麼人沒有,除掉有兩間祖傳下來的破屋與他相伴之外,並沒得土地。兩年前的霍亂症把他的會鐵匠活的爹與耳聾的娘一同帶到義地裡去,他是獨子,窮得娶不起一個女人。他又沒曾好好受過燒鐵鉗,打鐵錘的教育,只能給人家做短工,編席子,幹些零活。窮困與孤苦晝夜裡鍛煉著他的身體與靈魂,漸漸地使他性格有點異常。村子中的鄰人不可憐他,卻也不恨他,但到處總被人瞧不上眼……新年來了,除卻能夠多賭幾場論製錢的紙牌之外,任何興趣他覺不出來。什麼工作都停止了,他於睡覺,賭牌的閒時,只好到處流蕩。鎮上已經去過兩次,看看較複雜的街頭上的熱鬧,買幾支冰糖葫蘆回來,送給鄰家的孩子,得到他們的歡叫。在他卻感到天真的快慰。這天的集會與他毫無關係,可是他從十點鐘以前便蹲在土場邊的大槐樹下面曬太陽,所以這場獨角戲的滑稽大會他自始至終看的十分明瞭。

  陵阜上的土塊凍得堅硬,一層層全是枯白的莽草披在上面,踏上去還很滑腳。他一直往上去,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急急地想離開那些爭嚷的鄰人,一片孤寂的心情把他從熱鬧的人叢中拋出來。走的有點熱了,脫下破了袖口的棉袍,搭在肩上。雖然貼身只是一件毛藍布夾襖,幸得陽光給予他無限的恩惠,並不覺冷。上升到松林外面,他立住了。夭矯斜伸的松枝下面是些土墳,差不多每個墳頭都壓著紙錢,這是過年前人家給他們的死去的祖宗獻的敬禮。他也曾辦過,所以一見這些飄動在土塊下的薄白紙,禁不住心頭上有點梗塞。

  揀了塊青石條坐下,靜聽著松葉的刷刷響聲,與麻雀兒在頭上爭鳴。往下看就是腳底下的小鄉村,一片煙氣籠罩著,正是吃午飯的時間。漸漸消失了村子中間土場上的人語,不知哪裡的公雞刮打刮打的高叫。他倚著樹根,在這靜境裡楞著眼望著許多茅屋的頂子出神。

  那是些平板的斜脊的茅草掩蓋的屋子,永久是不變化什麼形式的,一律的古老鄉村的模型。雖然在一行行的茅簷下由年代的催逼遞演著難以計數的淒涼悲劇,只是沒有碰到大火與洪水的焚燒,湮沒,它們還在那裡強支著它們的衰老的骨架。時間已近正午,茅屋叢中的煙囪還散放出不成縷的炊煙上升,上升,消滅於太陽光中。大傻獨自蹲在清寂的松林之下,在他的心意裡也許有點詩人的感動?他沒有更好的機會能夠學會一些華麗的字眼,可以表達他的複雜的理想,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平常不會有的感動這時卻教他呆在那裡出神!想什麼好?他回答不出;想誰?他是任何人都想不到。可憐,孤寂這類名詞他都說不來,只是在心頭有一段心事,並且不久他的微紅的眼角中漸漸濕潤了。

  撲楞楞在頭上響了一陣,即時散落下一些細小的東西。他仰頭向勁綠的松針中看,原來是一群小鳥兒正在上面爭食。

  他深深地從鼻孔中吐了一口氣,仿佛這點事給他一種十分寂寞中的安慰——是在他窒息似的鬱悶中給了一個解答。

  他因此也計慮到自己的吃飯問題了!他雖然不能小鳥兒一樣到處爭食,他可要以自己身體的力量與命運相爭。一過正月,冬天便快去了,他再要那麼遊蕩,從去年掙來的工錢卻不夠供給他吃煙的,他一定要在鄉中替人家出力,向土塊找飯吃。這幾乎是年年的例子,從開春滴著汗忙到秋後。待到人家將場中的糧粒都裝到家裡,到處都是黃樹葉子飛舞的時候,他也荷著兩個瘦肩膀,數著腰帶裡的銅元找地方休息去。三個月的放蕩期間,他住不慣自己的清冷破屋,只能帶著幹餅,買著鹹菜,到人家的地窖子中去鬼混。這樣生活的循環已經十幾年了,他什麼也沒得存蓄,只是賺到了一個大傻的諢名,賭牌的一套方法,還有漸漸覺得好吃懶做的與年俱來的習慣。農地裡的掘土推車等等的生活他覺著沒有什麼留戀。一年年只是不十分空著肚皮便是賺了便宜,田地的利益他是什麼也享受不到。加上這幾年來窮窘的農人都在作窮打算,人工貴了,地裡收成得並不長進,向外的支出一年比一年多,誰家也不肯多雇工夫。只要忙得過來,女人小孩子一齊賣在那一點點土地裡硬撐,與他們的生活作最後的苦戰。所以他也不像以前每到春天一早到鎮上的人市里去,只是拿著一個鋤頭,一把鐮刀,便能夠不費事的被人拖去作活了。奇怪得很!上市的人愈少,而叫工夫的人家也隨之減少,因此,找工夫的農家與出雇的短工同樣在過著勞苦而不安定的日子。這樣的教訓使他漸漸地感到謀生的困難。他眼看見鄉村中的人家是天天地衰落下去,他也感到深深的憂慮!

  在陽光下他的思念漸漸地引長了。本來是一個不會有深長計慮的農村青年,慣于生活的逼迫,早已使他對於自己與他的許多鄰人的生活起了疑慮。他原有他的父親的烈性,對一切事輕易不肯低頭,更輕易受不住人家的侮辱。在村子中,有些人說他是不安分,然而除了好說些打不平的話以外,他沒曾做過什麼不安分的事。

  他向來看不起像小葵一樣的人,他從直覺中知道他們的周身全是虛架子。對於他,像小葵的紳士派,時時惹起煩厭。他自然恨自己不曾認得幾個字,然而他寧可對陳老頭表示他的恭敬,而對於他的兒子的態度,言語,卻認為那真是一個青皮!正如小葵瞧著他是個鄉間的道地流氓一樣的不對勁。所以這天他特地去聽了這位回家的委員獨演之後,不知是何意念,他便逛到這荒涼的陵阜上來。

  試探的口氣,狡猾巧笑的面貌,輕飄飄的棉綢袍的影子,自己勸說而又是發命令的口氣,宋大傻都看得清楚。然而他會想:辦學堂,認捐,拿錢,商議章程,與他完全隔離得很遠很遠;他更知道這辦法與全村子的人也隔得不近。他雖沒有分析一件事的因果的能力,而從直覺中他敢斷定像小葵這等壞心眼的能夠辦出好事來,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

  往前想去,一點都把捉不到的自己的問題已經夠他解答的了,何況方才在農場上親眼看到的種種景象,他覺得這並不是令人喜愛的鄉村,漸漸與自己遠隔了!他又想到大有口中的杜烈,在外面怎樣地硬闖,怎樣地知道多少事情,生活著又多痛快,越發覺得自己的無聊。這一點的尋思在大傻的心頭開始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一切感觸的湊泊使他不願意老照以前的法子鬼混下去。他漸漸決定今年春日他不再往人市去弄那套老把戲,他也不願意一到冬天往地窖子過日子了。他應該把自己的一份精力向外面去沖一下,去!到更遠更闊大的人間去。他有什麼眷戀?一切都一樣,他又何必像人家似的瞪著眼對土地白操心,……爭一口飯吃。

  他計劃到這裡,仿佛得了主意。看看枝頭上的小鳥有的還在唧唧吱吱地爭跳,有的卻向別處飛走了。溫晴的陽光,闊大的土地,……他自己所有的健壯的臂膊:「哪裡不能去?哪裡也能吃飯!……」爽快的心中驟然沖入了不自覺的歡欣,像是他的生命不久便可到處放著美麗的火光,無論往哪邊去,只要是離開這貧苦衰落的鄉村,一切便可以得到自由與快樂……他於是突然地立起來,如同一個正在振著翅膀的小鳥,他向四面望去。

  「咦!你在這裡麼?……我爹來過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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