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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幸而軍需官忽然提起一段舊事打破了這兩位間的僵局。

  「人是苦蟲,一點不差。前年我同兄弟們在某處駐防,一件事說起來笑死人。也是在鄉下,春天旱的厲害,麥子不能收割,一家小財主被許多鄉下老,男的女的把他囤裡存的糧粒硬搶了去。他真是膿包,不敢報卻又不甘心,暗地裡托人找我們給他想法子。這已經夠笑人了,兄弟們閑得沒事幹,找不著的好買賣,哪裡管得許多。派了幾十個人去抓進人來押著,一面問這位財主要犒勞,他捨不得一點點費用,不幹,真媽的氣人!兄弟們白給他效勞,結果是抓進來的放出去,替他們充著膽子,再來一手,這可有效力了。又一回把這守財奴的家具一概搶光,還燒了幾十間房子,也算出出氣。清翁,這東西真是苦蟲,也是傻蟲,吃了苦還不知道辣滋味,鄉間人不開眼,不打著不記得痛……」

  「鄉間人」,「鄉間人」,在吳練長與軍需官的口中說得不但響亮而且爽利,但在無論如何是地道的鄉間人的陳莊長的耳中十分刺動。似乎奚二叔與所謂不開眼的鄉間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在內,雖然是好聽的故事,不過在吳練長點頭大笑的讚美之中,陳莊長的兩手抖索的連旱煙都裝不上,更說不到對於他的上司要懇求交錢期的展緩了。

  好在說故事的結論還沒完全下定,緊接著那個年青伶俐的門上,揭開軟簾遞進一張紅名片給方在裝煙的練長。不知是什麼人又來拜訪,在躊躇著的陳莊長心裡正想借此跑出去,但是練長微笑之下,年青的門上已經替來客打起綿簾。一個戴金絲眼鏡的漂亮少年從容地走到床側。在他的一手拿著寬呢帽,仿佛是向床上鞠躬的神氣之下,驚得陳莊長像機械似的站起來。

  從中間雙分的黑髮,圓胖的臉兒,寬厚的嘴唇,一身淺灰色的棉綢衣,一點不錯,正是陳莊長那在城中做委員的小兒子葵園。

  原來還沒十分留意於座間人的他,這時也從臉皮上微現紅色,但即時變做嚴肅。

  「爹爹,安!我本想先回家去,可巧縣上有份公事須面交這裡練長,……不能耽誤下去……」

  接著吳練長又是一套招呼,好在並沒問這新來的少年與陳莊長有什麼關係,不知所以地把縣政府的事問了十幾句,然後又照例介紹給躺在床上的軍需官。

  「陳葵園,縣教育局的委員——曾在師範講習所畢業……」

  陳莊長還半躬著身子立在茶几旁邊,話自然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同時他覺得這所大屋子正在轉動,他像從走馬燈上摔下來的紙人似的輕巧,飄飄地墜在柔軟的泥土上面。

  這一個為難的小時間中,從陳莊長的假狸皮帽的邊緣上沿著粗老面皮淌下了幾滴汗珠。要走,恐怕被那位高貴的人物看出自己的土氣,與沒辦法的家長的下場;再坐下去聽這位嶄新的學務委員的漂亮話,自己實在沒有那份勇氣。經過迅速的躊躇之後,他爭鬥不過歷久養成的自尊心情,向吳練長告辭出來。那自始至終保持著冷觀面目的軍需官,臉上絲毫沒有異樣。吳練長卻是一團和氣地下床趿著厚絨底緞鞋,送到門口。兒子呢,態度仍然是大方而且嚴肅地說:「爹先走,……今晚上我總可趕到家……」

  陳莊長向主人家唯諾著,一直在擦額角上的汗滴,心頭上仿佛有塊重石壓住;略略歪斜的腳步,從那茶色布的軟簾後把他微彎的身體運到街頭。

  一口氣跑出鎮外,這向來是規行矩步的老人沒感到疲倦,而且把尚在懸空的二百元的預征墊費也忘記了。

  § 七

  在陳家村這是不常有的一個大會。

  幸而還是剛過舊曆的第三天,全村子的人在苦難中仍然偷著心底上的清閒互相尋找一年開始的娛樂。相傳下來習俗的玩藝,如踏高蹺,跑旱船,種種民間的樸實的遊戲,現在不多見了,閒暇與資力沒有以前的優裕,確也減少了那些天真的無念無慮的娛樂心情。然而這究竟是個適當的時機,所以在陳葵園號召下的勸告辦學的露天大會在村中水灣南岸大農場上開了成立會。

  這天大會的主席自然是剛由城中——也可以說由鎮上來了兩天的陳葵園,他是這窮苦農村中在縣城裡有地位的一個新紳士,又是村長的小兒子,入過學堂,會說話辦事,比起陳老頭來得爽利,敏捷。這次回來,他首先說不止是到家拜年,還奉了縣長的命令借此勸學。村子中的男女對於什麼教育,學堂這一連串的名詞,原沒什麼反應,可是有這位新紳士的傳佈,又加上瞧瞧熱鬧的心理,連女人孩子差不多都全體出席。在太陽溫照的土場上一片複雜的語聲,遠遠聽去,仿佛是到了社戲的席棚前面。

  沒有銅鈴,也沒有木台,鑼聲敲了三遍,陳葵園站在土場正中的木方桌上,先向下招手。

  第一句話還沒聽見,一片喧笑的聲音浮動起來。

  主席雖然不高興這些鄉愚無秩序的習慣,卻又禁止不了。靜了一會,他方才提高喉嚨喊道:

  「今天……兄弟,……」他即時改過口來,「今天我奉了縣長的命令,請大家——請各位鄉鄰來開這個大會,沒有別的意思,一句話,要辦學。教育局,曉得嗎?——就是管理咱這一縣的學堂,學堂款項,教員,學生的衙門。縣長告訴我們說:要取消私塾,勸大家不必再請師傅,按照鎮上的樣子辦一所小學。因為這不是一個人一家的事,譬如咱這村子裡有二百多人家,滿街的孩子都應該念書。私塾不算數,教的東西現今用不到,可是識字有多少好處,連說也用不到……拿我來說吧,不入學堂,不在城裡見世界,不能辦事,也沒有薪水。以後不識字,一句話,不行!縣上叫辦學是為的大家,一片好意,誰能說不對?可是辦學要有老師,要地方化錢,縣上叫咱們自己籌劃,有了錢什麼都好辦。咱們要舉人當校董——校董便是管理學堂的人。不過另外有校長,這得聽教育局派。大家到鎮上去的沒有不知道鎮東頭的學堂的,不信可以探聽人家的辦法,若說辦不成,我交代不了!而且縣上還要派人來查,沒面子,還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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