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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清翁,到底是幹過事的人,話說出來誰都得佩服。頭年前縣長同咱的上司談起來,都十分恭維清翁,說是幹才,幹才……」

  「言重,言重。本來在地方辦這些小事,不是誇口,兄弟看得不值幾個錢。比起前清末年我在四川任上同那些大『座』彈壓保路會,以及諸多困難的事,這算得什麼?一句話,現在的事不好辦,好辦;好辦也難辦,無論到什麼時候,手腕要熟,話也得應機……能夠如此,自然名利雙收。我有句話不好說,也是實情,明白人不用多講。現在的官長們是熱心有餘,辦事的能力欠缺些——年輕的時候誰也是這樣,曆驗久了自然可以畢業……」

  「所以啦,像我們這些年輕的得處處領教。」軍需官的確年紀不大,從他的光光的嘴巴看來,還不見得過三十歲。

  「豈敢,豈敢!無非比別人多吃幾十年飯。」

  吳練長這句謙恭話卻把坐在鏤花的太師椅上的陳莊長的心激動了一下,「不錯,我比你還要多吃十多年的飯,可是一樣也得處處來領教,這倒算是怎麼回事?」在心上躊躇著的話還沒有來的及給自己判斷,緊接著又聽吳在繼續他的長談。

  「自然,飯一樣有白吃的,兄弟幸而自三十歲便在外拿印把兒,當委員,幹河工,作州縣,給撫台衙門裡充文案,一些事都幹過。政績說不上,可是也沒曾白吃辛苦,不怕你不學習會。本來這些只憑聰明是作不來的,沒有別的,一個經驗,再來一個經驗,末後——我說還是經驗……哈哈!」吳清翁得意地說過之後,他便繼續軍需官的燒煙工作。

  「我們在學堂中只會抱書本子,幹麼用?除掉聽那些媽的騙飯吃的話以外,什麼都不中用。一本本的講義現在看來只能燒火——也不然,」他巧妙的將話收轉過來。「譬如當法官,幹律師的同學們,還有時用得著。——敲門磚——像咱入了軍界哪裡用得到書本子上的事!法律,訴訟,還有愈說愈糊塗的經濟,不適用的商業法,你該知道還有『商行為』,這些怪事,好在我還記得幾個名字。幹麼用?清翁,不止是我那行法政學堂是不中用,別的還不是一樣。例如咱的營長,十幾歲還入過測繪學堂,現在不過認得幾個外國字:一,二,三,四,清翁,這不礙人家作官呀。」

  「本來作官要的是手法與會辦事,沒見有多少學問的便會做官……」吳清翁一面吸著煙一邊回答。

  「這才對,官是得做!」

  「豈但官是得會做,什麼事會做就有便宜。」他這會偏過臉來對呆坐在椅子上的陳莊長看了一眼,意思是談這種話你也應該有加入的資格。「就是在鄉下辦事也不好處處按著定規,呆板著幹,那是自己找倒黴,費力不討好……」

  「可不?所以在清翁屬下的練裡真是弊絕風清,令出必行!」軍需官的神氣很足,像是鴉片的力量恰到好處,現成的文章居然連珠似的由他口中跳出來。

  「這不是一位證明——陳莊長,我們的老同事,不敢誇口,閣下問他:就像吳某人從民國元二年在地方上辦共和黨下手,誰不是共見共聞,即是換過的多少縣長與軍官,也還……」嗞嗞嗞又是一筒鴉片。

  「自然嘍!咱們在這裡不到半年,都會看的到,陳莊長更能說的出。」

  這狡猾的軍需官,他的語鋒一點不客氣地向陳老頭投來,這老實人口被燒磁的旱煙嘴堵住,靜聽多時,本沒有說話的機會,這時卻被這兩位的口氣逼得非說不可。他囁嚅著道:

  「沒有不對,練長是一鄉之望,在咱這裡什麼事都得仰仗仰仗!辦起事來叫人佩服……」除了這兩句恭維話外,他一時想不起有何巧妙說法。

  吳清翁心裡雖然不滿意口笨的陳老頭,但到底是向自己貼金,削長的胖臉上微微笑著,黃板牙在黑唇中間露了一露。同時他霍地坐了起來,將右腿向床下伸一伸,故意地憂鬱著歎道:「沒有辦法啊!為鄉里服務,任勞還得任怨。」他將「怨」字的尾聲說得分外重,「陳莊長雖是過獎,……實在我這幾年為大家使心也不少。就拿著年前預征的事打個比例,本練裡好歹在年除日前一天弄到了三千元。——這個數目不大也不小,在大年下能辦得到,真費過周折!……」

  自表功式的歎息話引起了陳莊長的談機:「我可以證明,鄉間湊這幾個錢比索債還難,什麼時候,不是練長平日為人好,……即便原差與警隊下來也不能辦。」他雖然這末說,及至到「平日為人好」的五個字上也覺得自己把話說得過於貼實了,有點礙口。但在積習之下,陳莊長以為不這麼說便不能替練長打圓場。

  「但是,宜齋,你那裡還差二百元——過了年可不能再模糊下去!」

  想不到吳練長的語鋒是這樣的巧妙,利害,陳莊長本來想敷衍上司的話,卻反而打到自己身上來。他摸摸蒼白的下胡答應著:「是,是,這大事誰能忘得了?我來也是同練長想想法……」

  「又來了!我何嘗不也替大家想法,可是軍需官知道,不是早到縣上去想法,宜齋,年都不能過!你曉得省城裡問縣上要款子的公事多利害?縣長不著急?他只好到鄉下打主意……現在的學生都罵官,官又怎麼樣?一層管一層,誰也不能自己愛怎麼辦就怎麼辦。你又要問到上邊了,想想現在用錢本來就沒數,打土匪,討赤,養軍隊,你能夠說哪一樣不重要?」

  「這就是了,咱們幹這一行的到處總碰釘子,有幾個開通人?如果都像你老先生,說什麼不好辦?」軍需官也坐了起來。

  陳莊長沒有插話的機會,可是他愈聽這二位的對談愈覺得沒法說,二百元銀洋的印象在他虛空的面前浮晃著,卻不知道怎麼能夠聚攏過來交到鴉片盤子前頭。耳朵中一陣哄哄地出火,忽然吳練長提高了聲音說:

  「錢是不容易辦,但看怎麼拿法。鄉間人一個錢看的比命還重,情願埋在土裡捨命也不舍它,輪到事頭上可也不怕不獻出來!就如你那裡,奚大有年前的亂子到底怎麼來?不是說他家裡只有幾鬥糧粒,……一樣拿出錢來,情願認罰。託人情,沒有,……借的有人借,就是還的起。我向來不說刻薄話,這等情形也不敢說沒有。」

  這刺耳的一段話又明明地向陳莊長臉上投擲過來。陳莊長原來有話替那可憐的奚家分訴,抬頭看看吳練長心有成見的神氣,與軍需官向自己注視的眼光,他的話早咽下去,口角動了動卻沒吐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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