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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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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這位好意的慰問者在雪地裡走後,大有又緊接著聽老婆的告訴。自從自己闖下事後,父親到各處裡去湊錢,隔年底還只有三五天,借得鎮上的款非還不可,還有繳納錢糧的一份。雖然雪落得多厚,父親也無心在炕頭上睡覺……這些事,大有聽了,半個字答覆不出。悔恨與羞愧像兩條束緊的皮帶向自己的頭頰兩邊勒住。因此,激動的憤怒如一個火熱的彈丸在心中跳動。他立起來重複坐下,覺得一切的物件都礙眼。捶著頭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忽地抓過一把豆秸來撕得滿地是碎葉,他用濕蒲鞋踏了又踏,仿佛是出氣,也像是踏碎了自己的心! 大傻走了不過一個鐘頭,他緊了緊腰間的布紮腰,一句話不說,也跑出矮麥秸蓋搭的門簾,到巷子外面去。 又是點上燈的晚間,他與奚二叔都拖著疲倦的泥腿回來。融化了幾分的厚雪,晚上被冷風凍住,踏在上面微微聽見鞋響。奚二叔兩夜沒曾合眼的心事幸有解決。自從那天到鎮上去時的恐惶與疲乏,到這時才完全出現。五十多歲的人,不知怎的,這不敢想的疲乏像是從心底一直通到腳心,雪後的咽風吹得他不住地咳吐,一口口的稠痰落在雪地上。他雖然是頭一次歡喜兒子的能幹,居然借到四十元花白的大洋,交與作難的陳老頭還裕慶店的債務,但是怎能再還一次呢?本來是說好的須待來春,看樣年還能過得去,可是這是一個張著大口的空穴,不早填好以後怎能行路?……杜家那孩子固然不錯,可是在外邊跑的錢不好常用……這些尋思的片段是隨著他的沉重的腳步往下深深地踏去,前前後後的泥鞋印仿佛是一個個的陷阱。說不定這片皎潔明亮的雪毯下面有什麼危險的穴窟? 兒子呢,雖然也很疲倦地走回來,他什麼都不再想了。本來沒有老人的縝密的思慮,幾天中不平常的種種變化,他已沒了計算往後怎樣的勇氣了。他只是記清在他把借來的錢遞到老人的手中時父親那一句話: 「想不到你還是惹得起辦得到!……看來真是不打不成呀!」「不打不成!」大有只記得這四個字,在暗光下,他仿佛到處可以看得清向自己追下來的鞭影。 § 六 一連忙過六七天,又是一個新春的第一日。——陳莊長自從夜半以後是這樣地安慰著自己。照例,天還不明便穿上新衣,發紙馬,敬天地,祖宗,吃素水餃等等每年老是不變的花樣。他從學著放爆竹時記起,六十年來這些事都沒變更,惟有民國元年的元旦掛五色旗,有許多人家在鎮上度新歲。但以後一切又恢復了舊樣子。每到年底買回來的印神像的白紙與做大爆竹的外皮紙,這十多年來是改用洋粉連,這變化太小,誰也覺不到。至於過慣了的不安靖,家家資用的缺乏,那不免使得年光比起多少年前冷落許多,可是還不怨天,照例地燒香紙,拜,跪;大家見面的第一句「發財發財」的吉利話,誰還好意思不說?不過陳莊長在這個新年的清早,他於敬神之後感到不很痛快。第一是葵園居然連個信沒捎來,也不回家過年,眼見得合家的團圓飯吃不到。其次是去年在鎮上答應下預征的墊借項才交上一半,大概不過「五馬日」便會有警備隊帶著差役下鄉催繳。這兩件事在歡迎元旦的東方淑氣的老人心中交擾著,使他沒了每當新年專找快樂的興趣。 還不過早上七點,全鄉村的每個人都吃過年飯,有的到鎮上與別的村莊去傳佈賀年的喜音,有的穿著質樸的新衣在小屋裡睡覺。年輕人多半是聚在一起賭牌,擲骰子。這一年只有一度的休息日子,在許多農人的心中是充滿著真純的歡樂與緊張後的愉快。然而年歲稍大一點的人除掉歎息著時光過的太快之外,對於這擾動愁苦中的新年,沒有更好的興致。雖然各個木門上仍然貼上「國泰民安」,「五穀豐登」,「忠厚傳家遠」等等的「門對」,想著借重這可憐的好字眼慰安他們可憐的心靈。然而多少事實都一年比一年嚴重地擺在鄉間人的面前,而且一年比一年沉重地使他們受到無法解脫的痛苦。所以雖是嶄新的「門對」——紅紙上的光亮黑字,在大家的眼光裡也漸漸失去了光彩。 一大早的過年工作過後,幾個穿著不稱體的花布衣的小孩在街上撿尋爆竹,一切都很清靜。陳莊長在本村幾家老親戚和老朋友的地方走走,回家後,把家傳的一件舊紫羔大馬褂脫下來,自己在小客屋子中烤炭火。平常是冷清清的客屋,今日為了敬祖宗牌子的緣故,除去一桌子供菜與香煙浮繞著,便是新用瓦盆生上二斤炭火。陳莊長坐著光板的木圈椅,因為屋裡添了火力,他的額角上微微覺得出汗。一夜不得安眠,人老了,也不想睡覺。小孩子與家中女人的笑聲在後院哄動。自己沒有同他們找生趣的活潑心情,盡是一袋袋的勁頭很大的旱煙向喉嚨裡咽下。這辛苦的氣味偏與他的胃口相合。他向風門外看看半陰的天與無光的太陽,輕輕地歎兩口氣,一會低下頭又沉寂著想些什麼。 雖是冬日,隔宿做成的魚肉被煙氣與火力的熏化,不免多少有點味道,更使屋子裡的空氣重濁了。本來想過午到鎮上拜年連帶著探聽事的計劃變了。他一面支開風門,一面鄭重地穿上馬褂。知道路上泥濘,撿出家裡新做的青布棉鞋包在毛巾裡,仍然穿著難看的「豬窩」上路。恐怕非晚上回不來,他又恭敬的對神牌磕過頭,稍為喘息著到後院中交代一句,重行外出。 到鎮上吳練長的門口,一樣是靜悄悄的。不過街頭巷口上多了一些疊錢的孩子,與賣泥人,風車,糖葫蘆的挑擔。門口的守衛見來的是熟人,提著槍即時通報進去。接著陳莊長便換上鞋子走進吳練長的客廳。 像是才走了一批客人,紙煙尾巴與瓜子皮鋪滿了當地。三間堆滿了木器的屋子中間,滿浮著各種煙氣。靠東壁有靠背的大木床上,吳練長正陪著一位客人吸鴉片。 只留著一撮上胡,穿著青絲縐的狐腿皮袍的吳練長,一手拿著竹槍欠欠身子,招呼一下,接著便是相互的賀年話。直到吳練長將陳莊長介紹與那位不認識的客人時,他方由床上坐了起來。 陳莊長很驚訝地看著這位客人的面目,原來他是連部的軍需官。 他的煙量很可以,盡著聽主人的招應話,那一個個的黑棗盡往煙斗上裝,煙氣騰騰中顯出他那鐵青的面色,兩隻粗黑的手不住紛忙。還要偷閒說上幾句話……舊緞子裱的新羊皮袍蓋住他的中幹的身體,顯然是也為了新年,一件十成新的發亮的馬褂,一頂小緞帽,帽前有一顆珍珠,都在表示出他是個不凡的拜年客人。 直待到他一氣吸過七八筒鴉片以後,吳練長沒與陳莊長說幾句話,而這先來的客人更沒工夫說。沉寂了多時,只有牆上掛的日本鐘的擺聲響動。陳莊長有話也不能說,還是從腰帶上取下煙包來吸旱煙。同時看看屋子中的新陳設,除卻北牆上掛的四鄉公送的「一鄉保障」的老金色木匾之外,添了一付金箋的篆字對聯,兩三個西洋風景玻璃畫框,別的還是一些熏黑的舊字畫,還有長花梨木大幾上的幾樣假古董。 「清翁,你哪里弄來的這等貨?」軍需官注意的音調即時將陳莊長的眼光從金箋的古字上喚回來。「上一回你請客沒吃到這樣的。」他的口音不難懂,卻有些異樣。陳莊長聽口音的經驗太少,也斷不定他是哪裡人。 吳練長肥胖的腮頰動了動,「哈哈」的不像從真正喜悅中笑著:「軍需長你到底是行家。可不是,這是年前人家送我的上好本地土;雖是本地土,你明白這可不是我這練上的,我不許種!——給官家留面子,也是我平日的主張。話說回來,咱吸吸倒可以,可不願人人都有這嗜好。這是南鄉的一個朋友因為我給他辦過一點事送了我十多兩,今天特地請你嘗新……」吳練長的話是又漂亮又占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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