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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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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撫摸著這新的傷痕,皺皺眉頭卻沒說什麼——在平時他這冒失的舉動一定要惹得大家大笑。現在只有幾個年輕的人咧著嘴兒向著他。 「有這樣的官!」宋大傻雖是忘不了碰傷的痛楚,卻還是要申敘他的議論,「不是官是民之父母麼?現在的狗官,抽筋剝皮的鬼!……」 奚二叔瞪了他一眼,因為他覺得這年輕的賭鬼說話太沒分寸了,在這地窖子中露不了風,可是像他這些有天無日的話若是到外面去亂講,也許連累了這個風俗純正的村子。同時,一段不快的情緒在這位安分的老農人身上跳動。 宋大傻也明白了這一眼的寓意,他嗤嚇地笑了一聲。「奚二叔,不用那麼膽小,屋子又透不了風,我大傻無掛無礙,我怕什麼?不似人家有地有人口,大不成的往後說一句話,還得犯法!我就是好說痛快話,其實我是一個一無所靠的光棍,這些事與我什麼相關?酒稅也好,預征也好,反正打不到我身上來!可是我看見不平一樣要打,一個人一輩子能喝風不管別人的事,那就是畜類也做不到!……」 奚二叔被這年輕人的氣盛的話突得將喉中的字音咽了下去。 陳大爺坐在木凳上提了提家中自做的白棉襪,點點頭道:「話是可以這麼說,事可不是能以這麼辦的!這幾年的鄉間已經夠過的了,好好地休息下都有點來不及,何況是一層一層又一層的逼!誰教咱是靠天吃飯,實在是靠地吃飯啊。有地你就得打主意,吃的,穿的,用的,向上頭獻的,統統都得從土裡出。現在什麼東西都貴了,說也難信,一年比一年漲得快。譬如說自從銀元通用開以後,鎮上的東西比前幾年價高得多,地裡的出產——收成就是糧粒落價,不收成又得花高價錢向人家買糧粒,怪!怎麼也沒有好!不知怎的,鬼推磨,誰家不是一樣?除非自己一指大小的地都沒得,那樣捐稅少的下?從這四五年來又添上防匪,看門,出夫,出槍,聯莊會,弄得年輕人沒有多少工夫去做活,還得賣力氣,格外掏腰包。年頭是這樣的刁狡,可是能夠不過嗎?做不起買賣,改不了行,還得受!只盼望一年收就算大家的運氣。——今年就不行,一陣螞蚱,秋天又多落了兩場雨,秋收便減了五成……」 「減了五成,你們自己有地的無非是肚子裡不用口裡挪。我們這些全種人家的地的呢?他們還管你年成好不好?管你地裡出的夠不夠種子,是按老例子催要,不上,給你一個退佃(這是善良的),到明年春天什麼都完了!種地的老是種地,鄉下人容易攬得來幾畝佃地?……」角落裡坐著的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癆病鬼蕭達子輕輕地說出他的憤感。 奚二叔本來早已放下了兩手的編插工作,要說話,不想被冒失的宋大傻阻住了,這時他再忍不住,便用右手拍著膝蓋道: 「大家說來說去埋怨誰?儘管你說,當不了什麼。陳大哥,說點老話,這些年輕人記不得了。上去三十年,六七十吊錢的一畝地,二十文一尺棉花線布。輕易連個攔搶的案子也沒有,除非是在大年底下。陳大哥,你記得我推著車子送你去考,那時候,我們到趟府城才用兩吊大錢……自然這是做夢了。陳大哥,到底是怎麼的?你還識字,難道也說不明白為什麼?這二十年來東西的價錢都同飛漲一般,鄉間,不論是收成不收成總不及以前寬裕,還有上頭要錢要得又急又凶,為什麼呢?」 這種嚴重的問題迫壓得全地窖中的人都茫然了。連頗為曉得外事的宋大傻也說不出來。陳大爺又裝上了一袋煙,向石油燈焰上去吸,一點靈敏的回憶驟然使他的腦力活潑起來。 「呦!想起了,這些事都是由於外國鬼子作弄的!……」不錯,這是個新鮮的解答,把這十幾個人的思力引到更遠更大的事情上。在他們坦白的心中,這句話仿佛是一支利箭射中了他們的舊傷,免不得同時有一個「對」字表示他們的贊許,雖然有人還沒有說出口來。 尤其是奚二叔,他從經驗中對陳老人的簡單答語十分贊同,覺得這是幾十年來作弄壞他們的美好生活的魔鬼。在一瞬中,他記起了他與那時的青年農民抗拒德國人修鐵路的一幕悲壯的影劇。接連而來的八卦教,「扶清滅洋」的舉動;以後是鐵路,奇怪的機關車,凸肚皮大手指的外國人,田野中的電線杆,槍,小黑丸的威力;再往下接演下去的是大水災,日本人攻T島的炮聲,土匪,血,無盡的灰色兵的來往。於是什麼早都有了:紙煙,精巧的洋油爐,反常的宰殺耕牛,玻璃的器具,學生,白衣服,……零亂的一切東西隨著當初他們抵抗不成的鐵道都來了!於是他覺得他們的快樂地方便因此漸漸墮壞下去。漸漸地失去了古舊的安穩,漸漸地添加上不少令人憤懣像鐵道似的魔鬼的東西。自然,這洋油,洋油燈,便是其中的一件,然而怎麼辦呢?二十年來不僅是他的村莊找不出一盞燒瓦做成的清油燈,就是更小點的鄉村每間茅屋中到晚上都閃搖著這熏人欲嘔的黑焰小燈。洋油一筒筒地從遠處運到縣城,到各大鎮市,即時如血流般灌滿了許許多多鄉村的脈管……啊!他從這句有力量的話裡引起了紛亂的回憶與難言的憤感。略為靜默之後,他用右手又拍了一下大腿道: 「是啊,這都是由於外國鬼子作弄的!……可也怪,咱們的官老是學他,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手法會迷惑了大家。」 「這就是國家的運氣了!」另一個在編席子的農人慨歎著。 「你小時念過幾句書就會發這些又酸又臭的議論。」宋大傻若有新發見似的又彎起腰來,「什麼運氣!這些年鬼子作弄了人,當官的,當兵官的,有錢有勢的,卻更比從前會摟了。難道這壞運氣就只是咱們當老百姓的應分吃虧?」 陳大爺用力吸了兩口青煙,又從鼻孔裡噴出,他沉著說:「你老是好說摸不著頭腦的怪話,真是『一杆槍』,只圖口快。當官的會摟錢,是呀!現在的玩意太多,左一個辦法,右一個告示,大洋錢便從各處都被吞了下去。但為什麼這些官兒有這麼多的主意?難道說現在的人都聰明了,都壞了?……」 宋大傻瞪了瞪他那雙帶著紅絲的大眼,嘴唇方在翕動,陳大爺趕快接著說去:「誰不明白這裡頭是什麼玄虛,誰就得糊塗到底。」 這又是一個關子,全地窖子中的聽眾沒得插問的力量了。陳大爺爽性向斜對面的賭鬼直說下去:「人總是一樣的人,怎麼這些年壞人多?不用提土匪了,管幹什麼的再沒有以前的忠厚樣兒,耍滑,取巧,求小便宜,打人家的悶棍。國家的運氣壞了,國家的運氣壞了,到底也有個根苗?告訴你們一句吧,這全是由鬼子傳過來的洋教堂,學堂教壞了的!」 在這群質樸農民中,經過多少事情的陳莊長算得善於言談,他懂得說話時的筋絡,應分的快利,與引動人去喝采的遲緩,他很自然地滿有把握。因為他與縣官,練長,鎮董,會長,校長,以及各種的小官吏談話的時候多,雖然人還老實,卻也學會了一些說話取巧的訣竅。 於是他又截住了自己的語鋒。 首先贊同這話的是奚二叔,他覺得陳老頭在平常往往與自己說話不很合得來,獨有對於這些大事他是有高明見解的。「陳大爺,你這算一針見血!鬼子修鐵路,辦教堂,是一回事,對於咱們從根就沒安好心。辦學堂也是跟他們一模一樣地學,好好的書不念,先生不請,教書的還犯法。可是打鼓,吹號,戴眼鏡,念外國書——譬如鎮上,自從光緒二十幾年安下根辦學堂,現在更多了。識字,誰還不贊成?不過為什麼非改學堂不可?本來就不是好規矩;學堂是教員站著,學生卻老是坐著,這就是使小孩子學著目無大人的壞法子。所以啦,那些學生到底出來幹什麼?從前念過書的當當先生也不行了。這些孩子不願扛鋤,抬筐,更不能當鋪店的小夥,吃還罷了,穿得也要講究些。不就拿著家裡的錢向外跑,又有幾個是跑得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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