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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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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套「感慨系之」的話一時說不清楚,積存在胸中的話他恨不得一氣說完,然而在牆角上的那個黃病的佃農卻輕輕地道: 「奚二叔,話不要盡從一面講,學堂也發福了一些人家呢。後村的李家現在不是在那裡?那裡是關東呢,做官!他家的大少爺若不是從宣統年間到省去上學堂,雖然是秀才,怕輪不到官位給他……還有鎮上吳家的少爺們,一些能夠在外面耀武揚威,人家不是得了辦學堂與上學堂的光嗎?」 宋大傻從鼻孔裡哼了哼道:「原來啊,達子哥你淨瞧得見人家的好處,卻也一樣要破工本。即使學生能學會做官,可也不是咱這裡小學堂出身便辦得到。」 蕭達子從沒想到這裡,確實使他窘於回答。他呆呆地將黃色的眼珠對著土牆上的燈影直瞧,仿佛要更往深處去想,好駁複對方送來的攔路話。 「還是傻子有點鬼滑頭。奚二哥的話不免太過分了。人要隨時,你一味家想八輩子以前的事,還好幹什?宣統皇帝都攆下了龍廷,如今是大翻覆的時代!看事不可太死板了。悶在肚子裡動氣,白費。——我就不這樣。小孩子到了年紀願意上學堂,隨他去吧。私學又不准開,只要來得及,也許混點前程。不過隨時嚴加教訓,不可盡著他無法無天地鬧。說也可憐,一切的事都被外國人攪壞了,到頭來還是得跟他們學樣。——這怪誰?總不是咱們的本心眼。然而你不從也得受。李家,吳家的少爺們都是什麼人家,作官為宦,一輩子一輩子地熬到現在,他們也只有從這裡找出身。你待怎麼說?所以傻子的話有他的理。沒有錢你能入學堂才怪!像咱們更不必想了。能以教小孩子上幾年算幾年,誰還管得了再一輩的事!……」陳老人遲緩沉重的口音,顯露出他內心的感慨是在重重的壓伏之下。他對於將來的事是輕易不想的了。過去的鬱悶雖然曾給他不少的激發,但暮年的心力卻阻止他沒有什麼強力的表示了。得過且過,對付下去,一份自尊心,還留下一點好好幹的希望之外,便什麼都消沉下去。所以他對於這鄉村中的二十年間的變化雖然都是親身經歷過,也能約略地說出那些似是而非的種種事變的關係,然而他是那樣的老了,每每聞到足底下的土香,他便對一切事都感到淡漠。 他們無端緒的談話到此似乎提起了大家的心事,都有點接續不下去。他們原來只能談到這一步,更深的理解誰也無從想起。洋燈,學堂出身,收成,這些事雖然重要,雖然在幾個健談的口中述說著,其實他們的心底早被預征的消息佔據。然而相同的是大家似乎有意規避這最近的現實問題不談,卻扯到那些更浮泛的話上去。 在沉默中,四五個人的編席工作又重行拾起。白的,朱紅的秸片在他們的粗笨的手指中間很靈活地穿插成古拙的圖案花紋。雖然是外國的商品從鐵道上分運到這些鄉村中來,打消了不少的他們原來的手工業,可是還有幾項東西居然沒曾變化過來。席子便是幾項手工業的一種。生火炕的北方到處都需用這樣的土貨,不管上面是鋪了花絨,棉絨,或者是羊毛花毯,下面卻一定要鋪花席。窮點的人家沒有那些柔軟溫暖的東西,土炕上粗席子總有一張。因此這一帶的農人到田野都成一片清曠的時候,他們有些人便幹著這樣的副業。 每個農村在這夜長晝短的期間,地窖子便成了公共的俱樂部。不管是一家或是幾家合開的窖子,晚上誰都可以進去談話,睡覺,無限制也無規例,更用不到虛偽的客氣。甚至有幾個賭友玩玩印著好漢的紙牌也不會令人討厭。窖子中有的是穀秸,可以隨意取用。地下的暖氣能夠避卻地面上的寒威,又是群聚著說故事編新聞的所在,所以,凡是有地窖的地方晚間是不愁寂寞的。 陳老人方想要回去,已將煙管插在腰帶上,突然由地平線上傳過來一陣轟轟的聲音。因為在地下面,聽去不很真切,但練習出來的聽覺,使他們都瞪了眼睛,曉得這是什麼聲音。好在還遠,仿佛隔著有七八裡路的距離。陳老人更不遲疑,走上門口的土階道: 「聽!又是那裡在放土炮?」 奚二叔放下了手中的一片未完工的花席,彎腰起來。「我也出去看看。你聽,這是從東南來的響聲。」接著向他的同夥說:「我回家去一趟,說不定今晚上不再回來。大家小心點!」他又向牆上的暗影中掛的幾杆火槍指了一指,即從陳老人的身後走出。 微缺的月輪照得皚皚的地上另有一份光彩。空氣冰冷,然而十分清新,一點風都沒得。隔著結冰的河向東南望去,除卻一片落盡了葉子的疏林什麼都沒有。 仍然聽得到轟轟的土炮餘音,由平曠的地面上傳來,一星火光也看不見。時而夾雜著一兩響的快槍子彈尖銳的響聲,似乎遠處方在夜戰。 兩位老人一前一後急遽地向莊子中走去,他們現在不交談了,卻也不覺得十分驚異與恐怖。當他們走到一家菜圃的籬笆前面,從村子中跳出幾隻大狗向天上發狂般的亂叫。同時也聽見巡夜的鑼聲鏜鏜地由村子西頭傳來。 § 二 因為夜裡聽了好久的槍聲,奚二叔比每天晚醒了兩小時。雖是冬日,他照例要在剛剛發亮的時候鑽出暖烘烘的被窩,這早上他一覺醒來看見紙糊的木欞窗上已經滿罩著太陽的光輝。他即時把破羊皮短襖披在肩上,一邊爬下炕來趿蒲鞋。 「爹,洗臉水早弄好了在鍋上面蓋著。」外間牆角上正在攤餅的兒媳婦向他說。 「你看睡糊塗了,什麼時候才起來。吃虧了夜來不知哪個村子與土匪打仗,累得我沒早睡。」 挾了一抱豆秸從門外剛進來的孫子小聶子攙上說:「爺爺耳朵真靈精,我一點都沒聽見。」說著將枯黃的豆秸與焦葉全推到他母親的身旁。圓鏊子底下的火光很平靜溫柔地燃著。這中年的女人有她的久慣手法,一手用木勺把瓦盆的小米磨漿挑起來,不能多也不能少,向灼熱平滑的鏊子上傾下。那一隻手迅疾地使一片木板將米漿攤平,恰巧合乎鏊子的大小。不過一分鐘,攤漿,揭餅,馬上一個金黃色的煎餅疊在身左旁秫秸製成的圓盤上面。她更時時注意添加鏊子下的燃料,使火不急也不太緩,這樣才不至幹焦,不熟。她自從在娘家時學會這種農婦的第一件手藝,現在快近三十年了,這幾乎是每天早上刻板的功課。她必須替大家來做好這一日的飯食。她當天色還沒黎明時就起來趕著驢子推磨,把一升米磨成白漿,然後她可以釋放了驢子使它休息,自己單獨工作。這些事有三小時足能完了。因為是冬天,家中沒有雇短工,田野裡用不到人,春與夏她是要工作整個上午的。奚二叔的家中現在只有她是個女人,一個妹子嫁了,婆婆死去了許多年,所以這「中饋」的重任便完全落到她的兩條胳膊上面。幸而有一個孩子能以替她分點力氣。 奚二叔就鍋臺旁邊的風箱上擦著臉,卻記起心事似的向女人問:「大有賣菜還沒來?」 媳婦正盛了一勺的米漿向瓦盆中傾倒:「天放亮他去的,每天這時候也快回來了。聽說他今兒回來的要晚點,到鎮上去還要買點東西呢。」 「啊啊!記起來了。不錯,夜來我告訴過他的,偏偏自己會忘了。」 十二歲的孩子坐在門檻上聽見說爹到鎮上買東西去便跳起來,向他爺爺道: 「買什麼?有好吃的沒有?」 「你這小人只圖口饞,多大了,還跟奶孩子似的。你爹是去買紙,買作料,酒,有什麼可吃?高興也許帶點豆腐乳和醬牛肉來。」 「我吃,吃,爺爺一定給我吃。」小孩子在老人身前分外撒嬌。 「滾出去!多大小了,只知吃的容易……」女人啐了孩子一句,他便不再做聲,轉身退往門外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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