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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她自己尋求自己發現,一邊吃著甜酸的小棗,一邊對著幾十丈下晨輝耀動的田野,河道,與一堆一簇的小小村落出神,突然,像是卷起一陣旋風,怎麼?大約在十幾裡外的河道北面,滾滾風沙顯然包著一線極長的馬陣,仿佛比賽,爭著飛跑。時而有幾聲尖而低壓的槍聲,聽不清晰。——從遠處的高峰上突然看見,是展開一方騎士上陣時畫面,是演出一串墨西哥山間爭礦的馬隊電影?先是,從秫秫棵裡閃過,重行轉出,如一條巨蛇,在草堆上一股勁的向前鑽竄;及至到了全是平地不種秫谷的大河堤岸,沒有遮蔽,更看得出人馬爭馳的景象;那些雪亮的槍上刺刀,簡直是銀鱗在急流中起伏閃耀。

  在石後用絹手帕做做堵嘴的形樣,然後向懸崖下遠遠的東方指給錢大娘看。

  臥牛嶺,從牛尾把梢直上最高的牛脊背,當地相傳是「五裡半,牛脊片」。實在,並沒有五裡長的路,約摸只有三裡,可是用人力推挽的木車在亂石塊裡向上趕行,他們從太陽剛出,推到這時,已有個把鐘頭才爬到栗行蔭罩的嶺脊。高家那頭出名黑騾全身像被雨水沾濕,直從鼻孔裡噴放熱氣,前後把慣于推車的兩個壯年農夫,靠樹坐下,不迭講話,先用長披布擦乾肩背,用力將布上汗水絞出,滴滴水珠把蟻穴旁的沙土濕了一片。他們借晾在樹枝上的披布當做遮身,暫時半躺在蔭涼影裡恢復氣力。二桂子用突出的黃板牙銜著沒嘴烏木煙管,吃著自種的煙葉,他那同夥就合攏眼皮小睡一會。獨有那個矮胖童子,一路趕著頭口,除掉步行並不怎麼使力。他懂得調理騾馬的定例,不用吩咐,車子卸下來,就把黑騾子牽到栗樹行中慢慢散步,頭口越出力卻越不敢使它停住,必須蹓蹓蹄子,然後給它飲水(讀認水),才不會有筋血勞的病症。

  再推幾步,他們把車子放下,吸煙休息,坐車的婦女也可下車舒散舒散腿腳。

  從昨天晚上直到這時,十幾個鐘頭裡,她受的突來刺激把她半年來開適心情完全沖散。雖然不肯顯露出心底的隱憂,雖然不肯教錢大娘與高家媳婦瞧破自己的忐忑,但對於命運的懷疑,卻不能不想到自己或者真是一個薄命女子?走到哪裡就把壞運拖在影子後頭,怎麼連原來十分安靜的河邊鄉下,會平空裡被「流寇」驚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她用布鞋軟底強踏短草上的小蒺藜,報復似的,不管痛癢盡力向下拖跺。眼裡又熱又澀,像撒上一把碎沙,掏出小襟鈕扣上掛的紫花絲質手絹抹抹眼角,一手攀著柘條更向上走。

  二桂子的侄子眼力最尖,他還瞧得出那群馬隊的淡影。

  「難怪你大姑娘在大城住慣的認不得栗蓬,就是市鎮上的那些有錢人家的少爺,只知道秋天吃糖炒栗子,栗蓬刺從來沾不到手指肚,也一樣說不上什麼形樣。——這嶺上,就是這點出產。大姑娘,柘條,你瞧,遍地是,卻值什麼?一大捆賣不上三錢兩吊,除掉編筐,通杆條,現在又不用它彎弓,不好吃,不好當木料;聽東府人說,柘葉也能養蠶,咱這邊卻養不來,大葉子當柴燒。獨有栗子樹,哈,從嶺頭直到大河口,成林成片,八月裡下栗蓬時才熱鬧啦。」

  「螫人?——那自然,一不小心會刺破指頭肚,可是割時要用鐮刀連枝子砍下呢。」

  「碰不到馬賊,什麼都不怕!我腰裡有大先生給許太太的信劄,上面寫明外國人的教堂,不要說老早便可進城;就是晚上,往教堂去的,見外國人,那些兵大爺敢不放進?再不信,請出許太太約個女鬼子,叫他們替咱開城門。二桂子,你放定心!人口,吃食,頭口,件件包在這封信上。准你不會拿差,風聲緊在城裡歇兩天,聽聽消息再打回程……但願咱朱格莊的神蝠(福)沒曾離窠!」

  「果然平安,我替爹許願,十月裡就請嶺上的道士打一場天醮。」高大先生的兒媳在心思紛亂中吐露出酬神真誠。二桂子聽見錢大娘的壯語,陡添高興。

  「有情面?當土匪的可不管!你沒聽說過,幾年前抱犢崗孫大頭目綁火車票,越是外國人,上等客人全請了去,一個不剩……後來,」後把上的小夥子把以前從市鎮上聽來的新聞反駁二桂子的議論。

  「拔給人家?」笑倩雖然懂得好些土語,但「拔」字便弄不分明,「怎麼拔?」

  「拔栗子就是租栗子。」她點點頭輕說著,心中卻另有所感,驀地勾起幾年前聽人看《紅樓夢》說的兩句話:「玫瑰花又香又可愛,只是刺多。」沒想到那香軟甘美的栗子,在硬殼之外還包著這層像一團刺蝟的東西,——難道中看中吃的東西都得加上層保護品?

  「怎麼啦?我的天爺!怎麼啦?你爺倆個從昨兒晚上淨鬧邪祟;他是陰人打災,大姑娘,你呢,白天大日頭裡?」

  「啊,原來不是活東西呀!」

  「啊哈!拔呀,你不懂?……」二桂子在腦子裡找不到一個更通行的恰切字眼,代替「拔」的解說。

  「哈,對!當土匪的怕麼?官號,隊伍,有前程,有上司。他們那夥闖到哪裡是哪裡,外國人,連皇帝大總統一樣上票。——但願,——這次別叫李黑七連永寧城破了,那就有十個許太太也白費!」

  「哈!不錯。當年香火旺,聽我老人家說,那些穿藍綾道袍戴馬尾帽的道士還看得起這個;他們連動手下栗子都嫌費事,明明在大廟的周圍左近,偏拔給人家,一年收幾鬥栗上幾吊租錢。道士的眼裡瞧不起這點出產!……」

  「到時候才明白鄉下戶認識教堂裡的人有用處,官號,軍隊,對外國人自有情面。」

  「什麼?」笑倩這才把防禦的薄絹武器取下,再向上過細看看,原來車左面密密行行的大樹,全有這類東西堆在葉底,風拂過微微搖動。她對於自己的錯覺也覺好笑。

  「不是說臥牛嶺道士窮,有這好些樹不能賣栗子見錢?」笑倩對車夫追問一句。

  「一年一回,誰要拔栗子樹與道士,清明節前立下字據,地段,多少棵數,到下栗子時,『拔』的人要看運氣,多多少少隨他收落。按字據上定的,送幾吊錢,幾鬥幾升的淨栗,——去了刺蓬的,給道士,如有差錯,以字為證!」

  他們雖然壓不住心頭的急悶,沿道用帶著揎排的口語互相發洩,獨有笑倩昏沉的偏伏在紅綢被面上用那包酸棗抵住胸前,氣力全無,一句話都沒有。而高家媳婦卻老是把雙手抱緊懷裡的嬰孩,在喉嚨裡低唸著跟錢大娘學會的佛號,為孩子,為丈夫,以及為和平里的家鄉禱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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