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雙清 | 上頁 下頁
三八


  § 二十

  從七月中旬住于永寧城女修道院附設的育嬰堂裡,經過中秋,眨眨眼快近重陽了。笑倩在這兩個月內得了好些更新鮮而是激發同情的經歷,與朱格莊上的家庭生活,又不相同。

  許太太是兼管育嬰堂的堂長,本來需要一個心細性靜的女幫手,恰好為了鄉間「流寇」沖亂,高大先生把這位令人歡喜的姑娘送到:人既合意,也認得不少字,記記帳目,料理雜務,幫同指導那些蠢手笨腳的奶母,給許太太省心不少。起初,只是她覺得閒住那裡,情願相幫,時候稍久,許太太反感到少她不來,雖然鄉下亂事平定,卻單獨把笑倩留在堂內,與高大先生說明,冬初送她回鄉。既可多過時日,免得在鄉間再受驚惶,又替自己照管堂中一切事務。

  隔重陽還有四天,天色老是陰沉著,有時疏疏落落灑幾個雨星;或者開晴一陣,淡薄的秋日一會便藏到雲陣裡去。北方氣候準時,早晚漸覺清寒,院裡的兩棵青桐落了一地大圓葉子,秫秸籬笆邊的金菊,也托出微微黃的花蕾,在秋風中呈現著清傲風標。

  這是一所租來的舊式房子,後進,四合房內分間隔開,住著小孩,乳母;隔一穿堂,前進是東屋三間,西面接著堆柴木雜物的敞棚,卻有五六間小房。庭院寬大,種著好些花木,以前像是人家的一個書房院落。彎過一條鵝卵石甬道走出木屏門,方是客室與臨街的外門,笑倩就住在前進東屋裡面,許太太來也在那邊做事。房前磨磚牆上有塊粉刷木牌,寫著三個黑字,是「堂長室」。

  許太太修道心盛,向例是午後方到堂裡,從絕早到十一點是她讀經,祈禱,以及隨同外國人做種種禮拜式的定時。因此,笑倩一天竟然沒有多少閒時,每日天不明起床,晚上總在休息鈴後還做上一個多鐘頭的針黹。頭一月挨著枕頭便易睡去,來不及東想西念,每日三餐,倒能多增食量。一個月後,對鏡子看看,面上比來時豐潤得多多,可是日子稍久便有點異樣了。

  要擺脫開,只有與許太太一處相守的時間!看她,雖然對人人盡心幫助,對孩子們和平,肫厚,就是說話走路也是鍛煉得毫無火氣,仿佛她對一切像對天神(教裡稱做上帝)一般的存心恭敬。並非為的貪圖,更不為消遣一個人的欲念,那種不急不躁,沒有恨恚,並且在笑倩想來是連眷愛也沒有的神氣,如定時必做的祈禱一樣呆定。說她真誠,的實沒半點虛偽;說是由於熱愛又不很像,甚至就是談到高大先生當年的事,許太太全是用向例的談笑從容數說,正像談別人的故事與她恰像毫無關涉。就這一層,她已判明高大先生雖手捋滿把白胡,還不免有些掩飾,靦腆,比這位女修道士差得遠了……

  所以,同她對面,正如喝過迷魂湯似的,會把以前的事完全忘掉,更談不到還有什麼未來。但,笑倩對於許太太縱然從心底佩服,卻也從心底奇怪!何等力量會把一個人模造到這種地步?也許,真有人家說的前世帶來的?……比比自己,能辦得到嗎?她每想到這句自設的疑問,便搖搖頭。及至與許太太晤面的一會,她倒覺得心地清冷,像突來一把霜刃將心思中的一團亂絲爽快截斷。自己單獨在這空闊的房院時,那一團亂絲便重複把她的身心纏住,雖是疲勞使她易於安眠,飲食使她面容豐腴,但本能的衝動與人間倫理觀念的急切尋求,卻湮沒了在木閣子上看驟雨,聽高柳鳴蟬時那般的自得情趣。

  笑倩對於這位女修士的許太太,找不出恰當稱呼,雖然錢大娘總是用許太太尊崇的叫法,她從眼神裡早看出這位不贊成的意思,自己更不好這麼叫。學著道院中與堂中的用人奶媽叫姑奶奶,卻被許太太極力反對,說:那是她們的俗稱,為麼不你我的直截了當。笑倩經過細想,方才明白許太太對於這三個字另有不滿意的苦心。實在她在這個修道院裡只是半途出身,並非沒嫁過人的童貞姑娘。外國人因為傳教心熱,在這城裡不容易招到幾個甘心當外國女尼的中國女子;要管理這所育嬰堂,也非有位上年紀懂事情的婦女不可,所以許太太雖然誠心皈依上帝,一樣住在女修道院裡,外國女尼的頭目一樣信她,她每聽到「姑奶奶」三字卻覺得刺耳,沒法更改,可絕對不叫笑倩出口。一方借著是下人口吻的理由,一方也是暗含忌諱,她每每引證外國人無論對誰總是你我相稱,笑倩也只好遵從她的意見。

  沒料到她破例於午前到堂,使自己覺得奇怪。

  朱格莊經過那群騎馬的匪兵掠過半天,果然,與二桂子同錢大娘在臥牛嶺下的談話相符,莊中男女竄逃一日,算是僥倖度過那場小劫。然而鄉下人的衣服牛驢的損失,也是一筆大數,高大先生的菜園被蹂躪得菜蔬全毀,跛腳守在園中身受重傷,現在還不能做活。好在未曾發火,也沒在莊外交戰,比起別的村鎮已算大幸。因此,高大先生一家人修補,整理,自然大費氣力。笑倩因為自個就算與她們轉回鄉下,事又做不來,擱起兩手白吃,更感不安。藉許太太真切相留,她就暫時住下,白天料理堂中事務,燈下就給高大先生家人縫補冬衣,預備冷天去時帶著,算給他們盡點劫後的助力。

  早上十點,笑倩已往內院去巡覽一遭。(對乳母喂那些不幸的嬰兒須時時指導,不許偷懶,就是大幾歲不吃奶的孩子怎麼看護,也要天天親自看兩次。)出來記了幾條賬,點點用項,將銀元,銅板,與本城通行的角票一起鎖在抽屜裡。倒杯熱水喝了,在藤靠椅上坐下來,望望院中花樹。原想要做點針線,拾起卻又放下,倦聽著青桐樹上的半黃葉子槭槭作響。地上,一陣輕風掠過,乾草落枝從北牆直卷到石砌甬道,顯見得已是西北風的氣候了。難得有清閒想想的工夫。但當這時秋庭人靜,竹簾外奏著清淒的空間曲調,雲低,雨灑,在呆板孤冷的院裡,位置上一個原是多感柔性的女子,她縱然如何自己克制,終擋不住自然的激發與心靈的振盪。何況天天與那些天真無邪的嬰孩接觸;一聲哇哭,一陣爭鬧,一起跳打著呆笑,各樣神情,各個孩子脾氣,更把她的心思柔化慣了。

  原屬天賦的母愛,哪禁得住「小天使們」的挑逗。因為對嬰孩動心,從歡喜淚水裡蒸發出悶損的苦味;漸漸,有母子,男女,後代等等這類自己想也無從想起的亂思在腦中打旋。向童年追憶;向過去搜求;更使她不敢涉到的是向未來打算。可也作怪,越不敢涉想的,近來因為環境更改,卻越叫自己的心靈向那茫茫的,找不到邊岸的冥想境界奔去。比起春秋間住在高大先生家菜園木閣子上,讀書餘暇,對動植物欣賞,對風、雲、月、雨,觀察它們的變態,迥然不同。那時是個分明的旁觀自得者,而現在呢,她卻墜入本能與人間倫理的兩種混合交織的迷網之中,沒有擺脫力量。

  就這樣,中秋節前,錢大娘與高大先生的兒媳重複下鄉,而笑倩獨身在此與許太太作伴,過著另樣清靜中稍稍忙勞的生活。

  她那時呆坐在大籐椅上,並不想什麼,只是心口上有些沉悶。斜對著迎風點頭的菊蕊……不自禁的聯想,在眼前浮現出一片菊花假山:金銀叢中亂攙些絳紅,老紫,或者淡綠的花朵,正與五彩纓絡的電燈罩子,大桌面上種種顏色的酒盞,配成一幅華麗驕奢的圖畫。那些鬧耳的弦歌,無秩序的喧叫,魯莽做作的打情賣俏,混合著一切香味煙氣……與現時的簾外黃花對照,痛恨著自己的青春白白耗去!但,現時,她仍然感到落寞,感到為未來懸望的不安。以前是煩懣,嫌恨,現時是孤寂,清冷。她無聊地把手中拿的青線輪向方桌上一丟,走出門外。低著頭,正不知是向大門外去還是再向內院轉轉?剛剛步近菊籬旁邊,卻幾乎與外面輕步踅進的許太太撞個滿懷。

  以前看見玻璃窗上有兩個蒼蠅,四隻翅子疊在一處;或是牙貓女貓在屋上花下互相引叫,自己偶起一陣代物羞臊的空感,或是反覺出莫名的嫌惡。這裡,在她自身因為過早的損毀,惹起精神上的激抗,對於「男女」,她只從詭詐玩弄上加以嚴厲評判……縱有那次對那位青年學生……也不過剛剛越過嫌惡的界線,還免不掉像是奇怪的羞臊之感。又加上為報復他人的詭詐玩弄,向那熱情的正直人居心冷待,過後,有時也像動點追悔,可也自覺高傲得不無道理。她所想念的是那個青年的人格,靈性,對於肉體,以為太卑下,惹厭,不是真純愛慕中應該計念的。

  可是,自從到育嬰堂住下之後,就是見到那同樣的一對蠅子,同樣的牙貓女貓,她不但覺得嫌惡不應該,就是代物羞臊也顯得自己的愚笨。反而感悟到這是世界的「生」之節奏,是人間與物類能以賡續下去,不可避免的形態。也因此,她證明了跟高大先生讀過的「食色性也」一句古書的大道理。記得大先生曾稍稍提到:所謂「性」,不是叫人放縱,譬如吃飯,既是人人必不能缺的,是人人生活到世界上來應該有分的權利,可不是叫你借了性的說法,就天天山珍海味,糟踐腸胃……一是維持生活;一是繼續生活,能夠長大,能夠造出人間,更能夠傳宗接代,將自己個借天然精力傳遞下去!「性」,她這份透徹的瞭解,像在心頭揭起一片明鏡,但,那個鏡面上卻顯然有點塵斑沒曾完全拭去。

  「預備什麼?」

  「竹姑娘,你看菊花骨朵?早呢,開花還得白露以後。」

  「真是破例,自從你住在這兒,更用不到我飯前來。可是今天非來早早預備一下不可。」

  「教育團體?哪裡來的?」笑倩淡淡地問一句。

  「午後三點,有遠處的教育團體到堂參觀,今天早上才送通知。外國人催過幾次,要我趕來預備整齊,說免得叫中國人挑刺。」許太太十幾年的教會生活,文字,名詞瞭解得好些。

  「從芝埠來的,一共幾個學校的職教員,聽說那邊的私立海濱中學在本省是數一數二大規模的中學,大約准有代表在內。他們原是往南方參觀教育,卻轉道來此,給城裡的各學校添上許多忙碌。」

  「不!——是在屋子裡想渴睡,到院子走走,——你今兒早呀。」

  她說著展動翠色粗呢的寬袖大衣,先向東屋石階上邁步,笑倩無聊地隨著進去,商量怎麼招待那群有知識的參觀人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