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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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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錢大娘究竟上了年紀,一夜不眠,任憑怎麼強打精神卻敵不過疲憊的侵襲。黎明前她儘管有說有笑,及至天亮以後,清涼中驟添暖意,更容易合起眼睛,先是前磕後合,不到幾分鐘,便靠著身後的大包袱從實睡去。幸而車後安上橫木短檔,不至向上推行時把她順下,可是推後把的小夥子卻被她累得滴滴大汗。 那邊高大先生的兒媳也一樣的閉目養神,不過為懷前小孩時時哭鬧索乳,使她不曾睡迷罷了。 錢大娘立時沉下臉來,吆喝住二桂子不圖吉利的順口瞎溜,「破永寧城?虧你不是老婆嘴,上千上萬的官兵會叫那些毛賊進城?許太太,人家是修行人,你口裡放尊重些……」 錢大娘白擦著皺眼角上的眼屎,大張著口說不出一個字來。 錢大娘一語不發,首先彎腰向嶺脊一條斜坡的灌木叢中鑽去,那年輕媳婦給小孩換尿布,喂米糕,雖然下車,並沒真得舒散腰腳,仍然坐在一塊大青石上逗弄懷中的「寶寶」。 這段羅唕解釋,還是後把小夥子替二桂子說給笑倩聽的。 車輪一震,二桂子幾乎沒把住左手裡的長木車把,車子向右一側,虧得後把握得牢隱,沒曾偏倒栗子樹下。原來車轍裡有個半尺深的水窟窿,天干水涸,車輪下陷。前面的黑騾在幫牲口的孩子(是二桂子的侄兒,像牛犢樣十五歲的壯實頑童)捶打喊叫之下,用力拖動,方把車輪拖出。這一來,兩個車夫的肩頭被寬繩絆扯搓得皮肉紅紫,幾乎出血,而錢大娘與高大先生的兒媳也全從迷夢中驚醒了。 路越上越高。那個大木輪子,有時在石尖上碾過又顛下來,坐車的人便隨著跳動。笑倩對於疲倦還能支撐,可是這樣山道,沒到半點鐘的時間,她覺得腰骨酸痛,強盤坐的兩腿麻得不敢輕觸一下。幾次與二桂子說過要住下車子,她情願步行一陣,但車夫說錢大娘的身個太重。那一邊壓不住,車沒法推。——二人車若失去平衡的重量,再能用勁也是白費。這真使她答辯不出,只好勉強坐在上面。看看錢大娘仰面靠定包袱,口角流下唾涎,把深藍布衫濕了一大片,任憑車輪一高一低的碾動,她並沒被顛醒。 走過酸棗短林,一片晴光,忽然開朗。正當高崖上端,只有蒙絡倒掛的蔓生植物,護住土壁,豐草,大石,這兒真像天然的一處坐席,可以坐下十幾個人,安排野宴,遙望遠景。笑倩沒想到鑽在天光不露的密林叢中,轉出幾十步,卻有這個空闊高敞的嶺壁!她倚著一排高石向下面看去,那一線淺幹的河床蜿蜒曲折夾在秋田中間,雖少水痕波動,卻也是十分清晰。可惜秫秫棵高立密排,不容易指出哪個樹堆中的村落是朱格莊來。沿這一帶嶺壁,在下坡的平陽處已閃出青瓦樓角,那不是這嶺上的著名「大廟」麼? 笑倩雖然驚得呆了,卻沒忘記自己的身影,偏過一邊,借石塊掩蓋全身,從石縫後一直看見那群大約上千的生物躍馬過河,向大道上撲去。從不是一色的衣服上,她老遠便認定他們准是竄過來的「流寇」。 笑倩臉黃黃的,喘著粗氣,向這位碎嘴的老婆子耳邊約略述說方才的遙望。 笑倩曉得這位幹嫂子的脾氣,對於孩子太關心了,向不肯交給別人接抱,自己雖願替她省力,想想,還是不說的好。她便扶著樹幹向更高地方活動活動久感麻痹的脛踝筋骨。 笑倩呢,雖也覺得身懶,眼澀,可不肯空空放過小徑兩邊的景物,頭一種引動她的是滿枝上的小鳥,在初陽光輝裡啁吱爭叫。她向沒聽過這麼多又這麼雜的鳥聲,它們如同比賽婉囀歌喉,誰也不肯落後;尤能高叫的是這一帶特多的「藍下頷」,與身個圓小沙土色羽毛的「沙裡狗」。笑倩從車子上仰頭看去,它們有些就在高三四尺的小松樹與柘條上盡著跳動歡唱,並不避人。樹葉太密,雖有晴光這時還透不下,倒是枝葉上的濕露卻被這些活躍的生物抖落,星星點點像雨絲似的,灑過一陣又接著一陣。 笑倩一步步挨著錢大娘的肩頭,直到坐上車子,還是氣喘。二桂子與推後把的究竟氣壯,憩息一會,重振力量,又是下嶺脊的輕路,一陣推行趕到「大廟」外的茶棚。胡亂吃過一頓雞蛋,硬面餅的冷食之後,再不敢耽誤時刻,也沒心緒找老當家的動問他的神卦。付過飯錢,從臥牛的彎角中間轉出,向大道急急走去。 目送著那條塵沙翻卷的陸地長蛇漸漸遠去,她想即時跑回嶺脊山道,將望見的光景向他們告知。無奈,幾次立不起來,腿部的腓肉像墜上幾十斤重的沙袋,筋骨抖顫,心跳成一個;又不敢高聲喊叫。過了一會,又急又暈,額上,出陣冷汗!……直至錢大娘與二桂子的侄子從酸棗林後面高聲叫著「大姑娘大姑娘」的尋覓聲口,她才應了一聲,扶著石塊勉強站起。 沿路探聽,知道城裡住著好多陸軍,只開一扇城門,天晚了不許出入。城關外有幾道卡子,檢察行人,怕馬賊偷進城。兩個推車的生怕在城外沒處住宿,腳下格外增加力量。獨有錢大娘定定心神另有她的打算。 據二桂子的算計,從嶺前趕正路到永寧城跟,還有小三十裡,用不到太陽偏西就可及時進城。因為李黑七的馬隊明明從大河北面向東竄,定然不是撲永寧城去,他們下嶺急行反而放心。 嶺脊上雜樹太多,大大小小的尖圓綠葉遮成密帳。她原想從高處向四方眺望眺望,然而越向上攀登卻越看不見丈數外的光景。從小道上回看車子停住的土坡,相隔不過百多步,因為彎轉過去,已教枝葉隔阻,只從綠陰下閃出一點高家媳婦穿的白布短衫的背影。微風掠過,錢大娘的高嗓子似乎又在大發議論。她想揀亂樹稀的地方去舒口氣,遂即強提氣力,不走小道,單向灌木多大樹少的空處闖。不料偶沒當心,右手抓住一把東西,——那矮枝上的果實,濕膩膩的沾了滿指漿水。低頭細看,一簇簇小尖葉間生著紫紅色精圓小果,被她捏破的便是成熟的,嗅嗅氣味,似乎帶點香,舐舐指上的餘汁,在蜜甜中微帶酸質。 她細看一下,才知道是那大城裡乾貨鋪賣的小酸棗。不過這是新熟的沒曾折皺,漿多,色紅,至於味道卻分外鮮甜。酸棗是她從小時嗜食的肉果,一到初冬,在那大城裡論斤發賣,除非孩子們,大人嫌它微含酸苦;有黑棗蜜棗的佳品,便都不甚喜歡這種小果。笑倩每回吃下卻覺得順氣開胃,能夠安眠,尤其是酸中帶甜的味道,偏耐咀嚼。從十幾歲起,每一冬季總得吃上幾斤,所以一經口嘗,便易辨出。偶然的路邊,在鬱悶疲勞中得到安慰,如小孩一般的貪婪;便揀很圓熟的,撥開短短刺針,輕手摘下,一連吃了十多個,已將她的精神振奮起來,遂即多摘些用手絹包起,預備送給同車的女伴。 嶺上最普通的植物是不高不低的馬尾松野桑柘條,以及已長上刺蓬的栗子樹。——那綠色多刺的圓球掛在枝頭,笑倩起初當作是什麼螫毒動物,唯恐墜在自己身上,用團扇時時遮住頭部,及至問過二桂子曉得是叫做「栗蓬」。 好在是向臥牛嶺斜對面馳去,她苦於不知近幾十裡的地方名稱,連朱格莊的方位也說不出。但她卻明白那群馬隊是不會向這片豐草長林的荒苦山嶺降臨的了。 她還不明了:「也像蜂子尾針會螫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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