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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跛腳停止鼾聲,揉揉眼睛,正不知如何對答,高大先生刷地從床上下來,面對著像瘋狂般的錢大娘直問:

  笑倩挑著不很亮的燈籠前頭走著,直覺心上卜蔔跳動。她為要看看那些新男女的形樣,頭午卻到戲臺前站過十幾分鐘,大眾第二次哄散時便早早奔回。好在不遠,又認得路,腳下方便,不像本地婦女走道費力。不過她因看見有個穿白色西式上身,青短布裙的面容清秀的女學生,覺得曾在哪處見過,直想了一下午,記不起來,一直怙惙著沒忘。晚飯後,還不見高大先生轉來,她與全家的人覺得奇怪,知道高大先生不能多吃酒,不向市鎮上閑玩,為什麼呢?都猜不出。本來是跛腳一個人向鴨兒灣去看看,她卻自告奮勇一同前去,不料剛剛出莊就從古墳的石供桌上將他找到。

  笑倩一隻手扶住左頰,水汪汪的眼痕對準牆上燈影,不再說話,淡灰色洋紗短衫在胸前微微鼓動。靜裡,她的圓髻發根連著白膩頸部,有朵從清早插上的茉莉花球,散出濃郁芳香。

  果然,灌下一大碗紅糖姜湯之後,打過幾個噴嚏,不到十分鐘,從他的喉嚨裡湧出大串濁痰,又將沒消化的食物吐出一些,方才使他的奇病消退。接著,要茶漱口。可是錢大娘把兩個年輕的先引到里間去,不許與高大先生多話,要他閉目小睡一會再談,叫跛腳在小火爐上煮黃米粥,自己又到門外焚化送魂的紙錢。

  她明白老人的心思,也明白自己。若是這兒地方遭劫,她不離開一定不免,幹隊伍的人她有什麼不懂。但……口裡雖說不管不怕,從她那淡白裡隱現淡紅的面色上從輕輕顫動的口音上,一屋子人誰也看出她心底的難過。

  到十點鐘後,高大先生喝過半碗米粥,好好憩息一會,方才把這天下午的消息向她們略略告訴出來。

  出於意外的,除卻他的兒媳驟聽之下有點驚慌,別人起先並不怎樣憂恐。第一個錢大娘,總是堅持她的老意見,說這一帶多少年沒受過一點擾亂,一定是有大福氣的能夠壓得住。她引用「一蝠壓百鶴」(諧音一福壓百禍)的老故事,相信天爺自有安排,不用打算也不必躲閃,也許「躲水躲進窟籠裡」。身家性命的大事哪會憑人計劃?在劫的難逃,好人頭上有青天,她引用成套的俗語真是又自然又周到,教人聽去幾乎沒法與她抗辯。跛腳的大膽向來著名,他表示,無論到什麼時候不離園子,就是朱格莊沒有一個雞,狗,他也要澆菜,劈麻。他有他的拙笨見解。

  其實高大先生最放心不下,也覺得最難安置的是這位乾女兒!在自己家裡快一年了……若真有土匪隊伍沖過,糧柴,衣物的損失也許有限,但,這朵淡裝的花朵怕不免哪些行行子隨手采去?論她的容顏,服裝,自非鄉下婦女可比,別個女的不要,她呢?這個問題,自在席棚時乍聽消息以後,他就沒曾去懷,所以聽過兩個傭人的主張,便用倦眼盯住笑倩,問她有何辦法?

  但,「上哪兒去哩?」這五個字一直使他們苦想。到快半夜了,末後,忽然錢大娘的滿臉皺紋像著水的布痕一齊松放,她簡直喜得忘了一切,走到大先生身前,用麥秸扇撲撲木床上鋪的竹席,大叫著道:

  他說到這句,把平常的安靜常態都急變了,用手拍一下木案,錫燈碗裡的豆油險些全歪出來。接著,門外一陣狗叫,像是巷子裡有人走動,這也是不常有的聲響。

  他的精神直到扶入堂屋的大木床上還沒恢復原狀,不能說話,眼睛半睜半閉,瘦細的指尖輕輕抖動。這一來,他的過房兒媳,尤其是錢大娘,同聲斷定是古墳「陰人」打祟。於是一面在院子裡,大門外白果樹下,燒化香紙,一面忙著沖姜湯找紅靈丹給他灌,抹。

  他平日少說話,這晚上又耽誤早睡,強提精神對高大先生逃難的主張分辯,三句倒有兩句變成結舌,惹得笑倩在豆油燈側皺著眉尖含笑,卻不好意思笑出聲來。

  他在剛剛坐下的瞬間,忙著嗆吐,同時這麼作想。一陣輕風掠過,頭頂上大圓的桑葉槭槭響動,莊外的草阡上,仿佛有什麼小野物追跑,一道草尖刷的聲一齊壓下,即時又豎立起來。月亮恰從雲空裡閃出明輝,格外顯得清晰。若是膽小的人,經這麼一嚇,又是孤零零坐在半塌的古墳前邊,不喊叫出聲也要趕急跑去,高大先生聽聽風聲,葉響,望望一線兩線的莊裡人家從紙窗射出的淡弱燈光,又仰頭看著在魚鱗層雲裡忽隱忽現微缺的明月,使他別有所感。眼前的幽境,以前的經歷,白天與暗夜的對比;久遠的,過去的,與當前的,耳目接觸的一切,忽然把他的精神似乎提到另樣的境界。連半小時前大家決定的避亂計劃,與自己想過怎麼安置女眷的事,回路上還是在腦子裡亂成一團,但,這一霎時,不知怎地,竟然將那些現實的紛擾逐出記思之外。一座古墳,幾株老桑,莊外的兩行草阡,與稀稀落落高低互映的秫穀田地,月影,雲流……把他的意想引入空幻……

  不是笑倩與園丁跛腳打著紙糊的竹篾燈籠出莊迎接,這位一時精神異樣的老人也許會與古墳作伴過一個整宿。

  「起……起來。找人收拾車子,雞叫趕路。我說,天亮以前就得起身,到臥牛嶺打早尖。」

  「臣牛嶺打早尖?到哪兒去呀?你怎麼咬得這末穩?」

  「眠時憶問醒時事,夢魂可以長周旋。」忽然記起這十四個字,什麼時候讀過的,什麼人的詩句,一點都想不出。朦朧間由亂草根下看見的厚磚塊,想到棺木;……那黑漆物中的當年活身……空間,萬古常明的月亮,四時代謝的花木……不自覺地用手摸撫著半禿頂額,快七十年了!說要與墳中的「陰人」比鄰而居並非奇事,是醒,是眠,過去的幾十寒暑是怎樣的一個悶謎?……一閃,一躲,像破雲裡的明月,多快,又多從容,這不是人間與世事的推移麼?……人,鬼;陰,陽;——生,死!這都是可大可小的圓圈兒,套進一個衝破一個,再套進,再衝破……長江後浪催前浪,永不息滅的飛浪,輕掠,猛撞,裡面有海草,有蛤殼,有多少耀目的珍寶,也有殃害人物的毒質……到頭來哪個確實,哪個空化?哪個真又哪個是假?……

  「沒得忌諱,沒得忌諱!大先生,我猜你明明記起來,什麼時候還裝扮呀。趕快,趕快……」她扭過身去,又用麥秸扇向睡興方濃的跛腳口角連撲幾下。

  「有什麼不可以?大先生,你這人樣樣好,就是對這件事上太不爽利,鬍子白成一把,還靦腆哩。——難道,我不說出,你就不肯教她姑嫂倆去避難去?」

  「我老昏了!怎麼只會想自個忘了這些花朵般的姑娘們。對呀!大先生,你是她的爸爸,若有風吹草動,良心上過得去?就是……(她幸而沒出口,頓一頓接著說,)就是渾賬賊行子不從咱這片福地過路,有好地方叫姑娘與她嫂子去住上半個月,開開心,咱都守著老家,這不兩全其美。是呀,趕緊想,想好了天明動身,要去便須上緊。」

  「怎麼,你與她談許太太談過一晚上?」

  「奇怪的是大先生向來不招鬼祟,恰巧在古墳那兒著邪!……啊啊,從這點看來,不錯,不錯,應該走走,也許為報答大先生的好心,那無主的孤魂顯靈勝?……一定,明天把她們送走。」

  「大先生,你說,你不肯說我得說!一定那麼辦。——上哪兒去?到永甯城裡找許道姑,許太太去!聽說她那教堂裡好多房間,住上一百八十個女人孩子不多;咱自帶錢糧,難道,大先生,她就抹了你這老面子?你的乾女兒,兒媳婦,小孫子,還有什麼話說……我真不中用,前天晚上還同笑姑娘說過一整宿……白教你著祟嚇壞了,噯,半夜五更才記起這個又穩當又舒服的去處。」

  「大先生,你老人家怎麼!……這一回把心縮小了?你想——想,靠河邊的十幾個小莊子夠什麼彩頭,沒有金銀,寶貝,沒有大鋪子當店,就使全綁了去敲不出幾千塊現銀圓來。肉揀肥的吃,人揀高處飛,幹麼這夥毛賊偏偏到這兒上操?……」

  「各人有各人的不同!」高大先生拍拍前額,說出一大段道理,「你年輕,出落得又惹人看,沒有事大家的福分,若真沖過來,聽人說,那夥東西往往把女人駝在馬背上沒天沒夜地飛跑。別人沒法斷定,你,竹青!我寧願聽憑他們說我沉不住氣,不能不替你找個安穩地方。你在這兒是我教你來的,有個長短,我這份心還容我活得下去?還有,你嫂子,她也沒到三十,若把你倆送走,我有什麼心事……愁人的是到哪去呀!小地方不可以,城裡鎮上正是虎口。」

  「也得收拾收拾。」高大先生的兒媳道,「怎麼快還要半天工夫。」她說著,即時到里間去開箱打櫃,尋檢衣物。

  「我去,我去!咱一同去找許太太,也見見教堂的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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