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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十八

  臥牛嶺真是恰肖形象的起名。這一帶是濱河的傾斜平原,卻突然聳出周圍約合五六裡的一堆嶺阜。黃砂,土塊,包住微現紅色的大小岩石,上下交疊,構成長陵的骨架;遠遠望去,有兩隻鈍角的嶺頭向東南仰起,高低凹凸,直到靠小運河的一個荒涼渡口。嶺的尾巴蜷曲降低,伏在草莽小樹的點綴之中,漸與田地相接。就這樣構成一個倦臥方醒的牛形。高抬著並非尖直的雙角,仿佛要哞的聲從地上躍身而起打個土顫。(打土顫乃鄉下人見牛馬騾驢在軟土上躺下翻滾,然後騰身起來用勁噴鼻息,抖皮毛的話兒。用這兩個字作為形容,正如人類的打呵欠一樣。其實,這是它們表示舒快的體力運動卻非為勞倦襲擊的打呵欠所能比。)

  從北方小道上彎曲走來,沿運河河汊的草岸,越過一段種藥材植物的黃沙地,碎石子步步加多,無論木輪(這裡是沒曾被鐵輪碾過的東方原始型的土地)與行人鞋底壓在上面都是軋軋作響。小徑既然不直且太狹窄,二人推的農車因為是獨輪,還能行走,可是車杆兩邊便披拖著那些雜生的灌木,坐車子的人須時時用手臂擁護,免得劃破面皮或者尖針斜枝擦傷眼睛。除卻這種木車與一牲前引一人後推的小車之外,連通行大道的所謂轎車(有兩個鐵頁包護的巨輪)也無法鑽進,真夠得上是山石犖確小徑彎微的山道。

  錢大娘這才重將下身貼坐在坐褥上,點點頭。「老有經驗,說話方便!這個,你們年輕的爭不了去。果然也輪到咱也逃難,清平世界,起大早冒霧露的!……」

  錢大娘把頭從笑倩的肩旁伸過去,大聲地道:「二桂子,你今年三十幾?——說——三十幾?」

  錢大娘回憶三十年前梳馬尾纂,插紅絨大花油頭搽粉,上山燒香的趣味,平白地像把年光倒退回去。不管目前是個什麼世界,自己是個沒牙禿髮的婆婆,回想中的青春歡喜,在她心頭卻溢動出耐人咀嚼的味道。聽憑他們引為笑談,自個反而抿著薄薄嘴唇,滿臉兜起得意笑容,向東方剛剛有金光遠射的地平線悄然注視,不再作聲。

  錢大娘噗哧一聲,把車夫岔息聲中的唱音打斷。

  錢大娘從鼻孔裡冷笑一聲,高叫著道:

  錢大娘主張早早動身到臥牛嶺打午尖,便是指的那個窮道士們開的小小野店。

  這時推把的車夫聽錢大娘獨白著長毛亂,卻也勾起他的故事癖,便接口道:「你滿肚子戲文怎麼忘記了說光光書的(光光書是一人打小皮鼓,一人以木柄擊鈸,且唱且說的一種說書)有兩句話:『老僧王曹州道上落了馬,金鑾殿上這才驚壞了同治爺……果然是,楊柳青河邊魚兒也遭劫!』……鏜鏜……鏜……」

  車夫怕錢大娘再施出老一輩的訓教,不敢與她抬杠,便囁嚅著:「我睡的早,也許在夢裡聽見過,可說不十分清。」

  車上的女眷,與推車的漢子,聽到這裡誰也忍不住笑聲;誰也想不到錢大娘在年輕時有那樣的潑辣。

  笑倩雖然在這半年多中已經深深體會過鄉間生活,尤其是早起早眠,飽看天空自然的美麗;而趁著月落雞鳴趕行鄉道,正如她頭一回聽草台戲一樣,覺得自己仿佛是古舊畫圖或富有情趣的小說人物。亂離的懷想與飄萍般的身世,當然給她一種難於分析的觸感!微含淚暈,在颼颼的大白果樹下與高大先生作別時她們都抹擦眼角。坐車子出莊,走過一小段路程,初秋黎明前的野景,錢大娘叨叨不斷的絮說,兩個車夫一前一後相互的談論,使她暫時把過去未來的尋照計較壓在心底,耳朵眼睛,卻盡力應付著當前的清新風物。

  笑倩偏過頭去,對錢大娘直述她的舊事。「我,人年輕,兩年來加上這次已有了兩回避亂的經歷了。上年六月與宜紅下鄉,糊裡糊塗到乾爹這邊一住多半年,就像重新為人,安享快樂。老人家勿用說,嫂子與你的對我,還有什麼話講。——可是,今次又連累著你們離家跑路,這怪我的命運不濟!」

  白天雖熱,季候究竟方入初秋,還不多,卻時有三兩聲又緊峭又短促的野蟲清叫。秫秫已經有早割的了,多數還帶著稀稀長葉挺立田中。黃穀穗上靜裡發出嫩粒的青乾香氣,使人聞去,微微有些澀咽的味感。幸而露還不大,布衣上有點潤濕。笑倩用指尖抹抹衣角,又無意識的抬手按按髮髻,觸著那朵忘記摘下的茉莉花球,濕漉漉的,才悟到是沾著晨露。聞聞指尖,那薰鬱的濃香比晚上還重,連髮油氣味混在一起,就是自己嗅著,心頭也如蜻蜓翅梢向水上點動似的,輕輕振盪一下。

  由朱格莊往永寧城相隔七十多裡,若能走小道可省十多裡的路程。小道自然要從臥牛嶺上下彎轉,不是本地推車子的農人便不能抄此近路。

  推後把的年輕小夥子淨聽著他們談話,沒插進一句,這會聽見錢大娘的話裡有點蹊蹺,卻耐不住。

  推前把的中年車夫並沒聽見,以為是車子上的女眷答話。錢大娘原來不想聽這位「二哥」的明確答覆,她接著向身前的笑倩後背拍一下道:

  接連著一聲遠揚的高吭雞啼,於是「勾勾——油」「勾勾——油」的和音齊叫起來,同唱著司晨的曲調。

  接著運河的淤廢,那些小碼頭靠岸小村莊,荒廢的荒廢,蕭條的日見蕭條,自有其必然的因果。可是,不曉得為什麼臥牛嶺上道觀的香火也隨著運河漸漸衰敗。幾十年前,向例一年兩次的春秋山會,熱鬧時候總足有近萬的男女到會(在荒僻的鄉區這是個動人的集會數目)。不但百十個道士都得豐富收入,就是左近四五縣的手藝人,家庭工業的製造者,也可以藉此機會撈得一筆現錢,夠賠補半年的辛苦氣力。然而,眼看著那道來源深長的巨流被淤泥堆沙積成乾枯河底,當年的帆影,篙音,也變做老年人腦中漸淡漸遠的記憶。

  這臥牛嶺上的古建築物——傳說是哪一朝帝王勅建的「琳宮」,現在,只有衰老的,弱小的,僅靠著幾十畝磽薄廟產熬煉歲月的十幾個道流,守著座落在山牛兩角對彎處的破敗大廟,過他們的枯寂生活。因為近廟砂地上只能種山薯,栽柘條;檢上好的費多少氣力種些斜斜密密的「棒子」(玉蜀黍)與稀鬆的青白薄谷,其他穀類與這兒的地土不宜。他們自己更不能變做農夫,只好租給嶺下窮戶。這樣更不夠他們一年的食用,所以就在那大廟下坡,當日住香客的破磚房子上開張一爿店鋪,藉著運氣賣粗糙食物,淺澗水泡的芳茶掙些餘利。

  對人向不輕易露出感傷或自弱話頭的她,自從住在高大先生和平的家內,無形中積漸把她那剛強個性磨去不少。以前,在「風塵」中最講究的是精明,尖巧,不顯本來面目;又加上她的賦性原屬剛健裡包著柔情,不肯叫一般男女把自己容易估透,所以就是那些善講對付「姑娘們」的老手都對她不好侮弄。但從那樣環境如輕葉般地落到全是爽快真誠的鄉下人地處,高大先生的循循態度,終天接觸的自然情態,用不到機巧,更發不出剛健的刺促。自然,藏在心中的柔情要居心壓制也壓制不住,如一股重新突出的泉源向四外流動。所以,她這幾句話確是出自真誠,並非敷衍套語。

  坐在車骨左邊正拍著紅棉被包的孩子——高大先生的兒媳點點頭道:「我可只聽過兩回,後來叫跛腳把那個公雞賣了,一吊三百錢,多大,二斤以外!不是為它晚上打鳴,十五吊錢也不肯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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