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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除非這夥子學生党才是吃飽了尋開心。」另一個管寶攤的青年夥計,憋不住一腔煩悶,打斷老銅匠的話頭。

  「銅匠師傅,你同我師傅年紀都差不多了,我可不這麼想,到李黑子躥到咱這兒,羔子不去投軍!……以後,會也少了,戲臺子不紮,咱這走寶局的向哪兒開去?沒得地種又不會扛鋤用鐮,有的是力氣!……為人得闖一場,你聽說過?李黑子的人馬已經從張秋溜過黃河了……」

  「李黑子?……不是隔永寧還有四百多裡,怎麼躥的這麼快?張秋?沿張秋大堤,不是到咱這兒不過兩百里了嗎?」另外有人向紅疤眼質問。

  「掙個吃喝!——怎麼?你還想什麼?這個年頭,咱能夠吃熏豬頭,大燒餅,每晚上多少有幾兩高粱酒灌灌脾,怎麼?咱不應該謝謝四鄉親朋的幫忙?難道……」

  「師傅,——看來再加上兩天,咱這回能掙個吃喝就算大發了!」一隻右眼有反露紅疤的三十多歲的黑漢子,在飛毛腿身旁,用赤腳蹭著錢褡褳這麼說。

  「對呀!這怪誰?難道淨教大家陪著冒汗珠子?」另一個人從後面插上一句。

  「實在,——這不是好玩的!太近了,誰沒有老老小小,又是向來過太平日子的地方,十多年來,這幾十個村子真連一次明搶案都沒出過。誰曉得怎麼逃難。與他們打,憑麼?……我想,還是透給紀老頭子與高大先生一個信,不要三天五天續下去唱。他這一夥是首事,就是逃也得有個商量,或者另有法子,盡著不說不是事。」

  「天下無如吃飯難!幹哪一行的不為飽肚皮誰肯?毛腿,像咱才這麼說,人家做好生意,坐闊官的人,講究的是財源、富貴,像你,我,不管路數怎麼不一道,可是為了肚皮,為了大大小小的肚皮,年輕的人哪懂得這個!……」

  「咱情願把這群男女送走,明年不要再唱戲了。」

  「不能,不能!管他是學生,是大人老爺,這什麼時候,說不定馬隊已經沖到城裡去。毛腿,咱一同走,你……不早告訴就應該耽不是!……吃這地方,向這地方!什麼存心,難道替李黑子做奸細不成?」

  「……是呀,李黑子的隊伍說快就快,說慢就慢,誰料得到他向哪一路竄。一樣隔三二十裡沒有事,幾百里一天一夜就掙到了!聽說,他的馬隊特別多,有的一個兄弟兩匹馬,掉換著騎著跑……到張秋的傳說還是在紮檯子頭一天的事,我與他這夥從五十裡外的渡口趕來這兒的那天,在大道上碰見好些隊伍向東開,沿路上抓人推車輛,要飯食,大道上的小客店都關了門。我幸虧轉小路找到朋友的住處,多耽誤半夜,才沿著小運河岸到這兒……沸沸反反的說法聽不清楚,有的說分三路,有的說是李黑子的一個支隊,從黃陵岡斜沖過來的……」

  紅疤眼在後來的紛擾中一句話沒多說,現在,看他的能幹師傅「耍藏掖的跪在地下」的滿腔不情願,又不能不去的神氣,倒給他那時受的數落來個眼前報,扁嘴唇邊橫紋下垂,滿臉松暢的表情,對他們的後影欲笑不笑。老銅匠因有木擔,盛零碎器具銅鐵的小木櫃,不便隨往,重坐下來,聽聽有何結果。他與毛腿是多年的老朋友,雖有徒弟們,但為了幾褡褳現錢放在地上,銅匠便替他做一個臨時的看守者。

  § 十七

  高大先生直到月上星明才得離開他們集會的席棚,拖著藤杖步回家去。這一天的煩勞,應對,勉強的笑語,以及意外消息的驚疑,已經使他大感擾亂。匆匆送走那群男女之後,又與諸位首事共同籌商如何防範那些土匪隊伍的沖過。雖然憑他的經驗與沉著工夫還能夠給鄉下人暫時定定心,及至晚飯後一步步挨到朱格莊的莊東頭時,他已氣喘上壅,兩條腿說不出是酸是痛;明明隔著五六十步便到自家的門首,再也強支不來。恰好莊頭上幾棵老桑樹旁邊,有不知姓氏的一座半塌孤墳,墳前石桌依然完好。他顧不得忌諱,又因年輕在外闖蕩,曾無怕鬼的心念,便哼了一聲,扶著粗彎桑枝,坐在那個石供桌角上喘息。接連吐出幾口稠痰,方覺得全身少少輕鬆。雖然不怕什麼,但坐在祭供「陰人」的石桌上,總不合禮,自幼學的謙和禮教,就對於明知是虛空的所在也有儆肅自己的感想。他想:

  「祭神如神在!……這座孤墳早就不見有人祭掃。自己學武藝時,聽說有人隔三五年從老遠的地方到此燒紙,磕頭,還求本莊的老人代為照管。但,算來快五十年了,自從自己回鄉種園以後,曾沒再聽過他的後代再來一次。漸漸青草長滿,還夾雜著好些野花,一向無人掃除,不是本莊人誰還當它是座墳墓……不知哪年哪一代的……也不知是男是女……今晚上,只好求你的饒恕了!……」

  高大先生這些年來,平心真意,按定時間做做田園工作,輕易不會有刺激擾動他的心思。自近四五天,從演戲頭一日清早,上高土墩望那片葦蕩起,直到壞消息突如其來,——像噩夢般正在大家忙著看戲看得足癮的當口,來一出反串!為商量如何避難費了半天的心思,口舌……午間,陪那批青年吃的葷菜還似在胃裡作惡……連三拚二的激撞,把這位平靜慣的老人鬧得異常興奮。疲勞之後,又恰好坐在這方石桌上面,聽聽,望望,他已墮入一種自我的神秘。是眠,是醒?……靠住桑枝,扶住藤杖,自己是個夢魂還是一個待盡的肉體?他真有點分別不清了。

  高大先生躺在木床上,一會坐起來吸筒煙,再靠下去,煙氣噴盈一屋,從黃竹簾縫裡向外飄去。錢大娘,手中的圓形麥秸小扇老是不住著扇動。半晌,她忍不住說:

  高大先生的兒媳在里間已將幾件應帶的細色衣物包好,聽說是往永甯找許道姑,便邁步闖出,忘了平常在公公面前的避忌,向笑倩說:

  高大先生搖搖頭不答話,捋著半白上胡,向錢大娘縮皺的黃臉孔上直瞧,口裡半言半吞地,只是「哪個地方……哪個地方安穩」這十個字。

  高大先生初聽她的頭幾句,瘦削的腮頰顫動一下。及至她說到「又穩當又舒服的去處」,一天沒曾有的歡意,立時在薄暗燈光中使這位富有柔情的老人眉開眼笑。

  錢大娘原先口快,只憑因果論想壓倒大先生的主張,及至聽到為笑倩打算,馬上取消剛才的成語見解,另有聲明。

  跛腳雖是左腳一蹩一拖走得慢,兩隻臂膊卻有抱得百十斤東西的力氣,從石桌角上將高大先生一手扶起,像挾一籃子青菜似的挾回家去。

  跛腳坐在當地大蒲團上,身靠土牆,大張著口發出呼呼鼾聲。高大先生的兒媳在里間忙得不迭說話,外間的他們三個,雖然說過一陣,卻沒想到哪個地方最為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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