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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幾年?好個幾年。不用算,我進高家門裡,整整過了兩個新春正月,她,大嫂子產後受風,不過五六天就丟下孩子朝西南去了……可憐!該當命中註定,怎麼雇奶媽,找大夫,都留不下那條根,好歹不滿滿月,隨他娘走了長路!所以啦……才過繼『她』這一房……」

  「你看!……怎麼不教人老!」她那好刺刺長談的慣性耐不住彼此無聲,「這段缺口,——就是葦子少的碼頭——是老碼頭,我到大先生家初上工時,明明有大青石鋪的走道,有幾間破木屋,還有外來的船隻常常在這兒停靠。葦塘只在左邊,從這兒向右,一根葦毛也不生。那時,噯!大先生的老伴還在世,我管她叫大奶奶;後來大先生說,都是鄉下人,不許奶奶太太地亂叫,——從實用大嫂子的稱呼。她隔兩天便同我提著柳條筐子,搓衣板,到碼頭東邊洗衣服。碰見鄰舍家女的,談談洗洗,一下晌,覺不著的太陽落山。曖……!講快活,高興,一年不如一年!以前,那年沒有一台大戲!左近村莊的男、女,哪個不連著聽上三天五夜?我怎麼笨,擱得住看得太多了,戲文自然會向肚子裡裝。怪得現在年紀輕的,連大路戲的人名都叫不出!……」

  「你想:他從軍營裡回老家,娶新娘子,還不到兩年,我就雇在這兒。雖然那時在外頭的事連奶奶都蓋過……可是話沒腿走得遠,大先生與那個在教的女人暗地相好,村子上的老人大概多少都知道點。我呢,因為每年到市上去趕山會,買辦東西,聽來的更為清楚……年歲久了,都變成沒牙禿髮,快入土的人了!還回避什麼?也巧,聽過戲,走到葦蕩的缺口,忽然給我想起來了。」

  「你別瞧他現在那麼古板,那麼一句話不肯多言多語的,大嫂子在世時,他老人家正當年,還不脫從兵營裡帶來的氣派,到市上喝酒,打拳,有時連著三兩夜不到家,只有我幫著大嫂子做活,煮飯。他一向不問糧米,油,鹽的閒事。真是,怎麼不教人老!大先生若想想那時的樣兒,自己也該覺得是另一個人。那時是一個人;好管的是閒事……」

  「你們說,今兒個哪出戲算頂尖?……」錢大娘起初有點累,一會,興致依然,還沒忘記她的戲評。

  「不,」她的姐姐另一個主張,「《雙官誥》有說有唱,你看到末後,狀元榮歸,兩個娘一同見面,大家團圓,又富又貴!……」

  「不這樣,難道學張義的老娘養釣金龜的兒子?」姐姐便用當天的戲目作答。

  錢大娘急急拍門兩下,聽見有草鞋拖遝的重音,知道跛腳在大門一邊小屋子裡等候她們歸來,這是給小主婦先吩咐過的,所以並沒遲延時光。

  § 十六

  沒到正晌,草台前面的男女聽眾早已陸續散開:有的搖頭歎氣一言不發,回去睡午覺;有的急著到地裡趕活,較為清閒與好湊熱鬧的,便三三五五聚攏在那些大樹蔭下,看寶攤,吃西瓜片,或是敲著火鐮火石慢騰騰地吸旱煙,互相談論這天的特別戲景。

  只有幾個提倡演酬神戲的首事們,一時走不開,勉強在面對戲臺的小席棚裡,等候那些腳色下場,好盡盡地主的義務。

  高大先生原意這天決不到場,經不起大家公推,並且說:若他這位比較見過世面的老人不出來,那麼,誰也不負招待之責,任憑那些男女自拉自唱……但,因此出了岔子,來一回真教訓呢?高大先生沒法推託,又為地方上的體面著想,怎麼不高興,也只好強支精神,到台前應付當天的局面。

  高大先生與別位老人都沒料到這場臨時喜劇的大費手腳,好容易派了人去四處湊攏,已經過了點把鐘,還沒有打「鑼鼓通」時的少半數。滿感著奇異的鄉下人,向來不懂得這類秩序;先湊來的,靜呆在太陽地上,起初直瞧著那些新人物的服裝,後來等得不耐煩,又慢慢走去……所以,直到快正晌時,講演方才開始。

  飛毛腿雖沒在台前看熱鬧,可從幾個月前早在別處看慣這種情形。他擠擠幹眼睛,用血管粗突的硬手背向寶桌上反撞一下,舒口氣道:「罷呀,銅匠哥,咱自小混熟的人,年紀差不多,我終年價東跑西宿,知道的多啦,在這小地方是新鮮景,不信,一年下去變成哪一套?從上年秋天,我到省城去,就聽過幾回學生演說,不是小學生,是大學生,男女不分,攪在一起,開會,貼告示——學生告示,——要管這個,問那個,仿佛天下都是他們的……還有什麼部,什麼會,白木牌子,巡警站門,有些十八九歲的孩子,伶俐的,打前站的,都變成老爺,出進坐嗚嘟嘟。懂嗎?嗚嘟嘟是老虎車,通公路的地方就見過。

  說起來,鴨兒灣左近的人最老實本等,也最享福氣,這些年,多少府縣鬧兵鬧匪,到夜間,洋槍土炮一個勁地你打我,我轟你,多啦。這兒,天高皇帝遠,大家埋頭過太平年,今天頭一回見個把剪髮女學生都覺得怪模怪樣。不信,到永寧城去看看,滿街都是有麼稀奇。話說回來,咱情願這兒不見老虎車,沒有短頭髮的女人,也聽不到這個黨那個黨,鄉下佬安安穩穩過幾年就是天爺的賞賜!銅匠哥,別瞧我吃這行寶局,公公道道,害人的事還昧不了良心!瞧罷!將來准有個天翻地覆,只要咱眼不見為淨。有人說是天上妖魔下界,說書唱戲不見得都是瞎吹?去年冬天,我往永寧討債,走旱道,路宿臥牛嶺的碧霞觀,那個老當家的——會法術的老道士,忽然高了老興,圍著木柮爐子說了多半夜……有工夫我背給你聽……」

  飛毛腿是合夥寶攤的大頭目,由於他的耳目靈通,終年能夠忙著趁草台戲,設攤桌子,做這種特別生業。雖然以賭為生,可是單為趕戲,趕會,在這些地方的習慣法規允許之下公平交易,並不惹人嫌惡。他有他的營業例子,有他的招呼本領,有與各處首事鄉約,打交道的情分;一小群街猾子隨從他的指揮,能夠不惹事生非,維持他們的遊民生計。他得這個綽號,就為左近三四百里內,凡有戲會之處便有他的攤桌,及時趕到總不讓機會空過,大家讚美他的腿快,送他這三個字並無惡意。其實他的足力近幾年來已夠不上「飛毛」的形容了,稍遠的去處非有驢子或獨輪車走不了去,可是不親身到,徒弟們容易鬧事。這個綽號與他現時的身體早已不符合了。這時,他瞅空把從昨兒起贏的利錢細算一過,盡著吃茶,沒到台前露面。靜聽眾口議論,他起先並沒多說一句。

  飛毛腿情實不願,便推諉著說:「待到過晌,那批學生走了再說不晚。」

  飛毛腿忙的立起來,擺擺手。「疤眼,你現在就去才是漢子!別膿包,跟我一天就不許你胡言亂道。投軍,投軍?什麼李黑子,偏你懂得許多!滾開,難道你不跟我就散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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