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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樹上小扇形的葉子槭槭作響,仿佛洩漏她的密語。

  微風掠過尖葦的頭頂,向前輕輕低伏,又輕輕地仰起,索索細響也像在這樣清朗的月下互訴心懷。左邊,一座柞樹小林裡的宿巢鳥,被她們的語聲驚起,只見翅影在大圓葉子下面穿來穿去,卻沒發出叫音。

  幸而沒再提起養兒防老的問題,對於這片葦蕩的過去描寫,又引起兩個女孩子的興趣。

  幸而有一清如洗的高空,才顯出那個星球令人眷戀的清惠。與中午正正相反,熱意都被乳白色的光華消盡,略略有點涼濕。向上望去,像無數細細銀流迸射著不易看清的小點,在毫無聲息中向動物,草木,岡阜,河流的上面輕輕點落。

  好在到朱格莊的聽眾不多,他們多是市上的居民。笑倩與錢大娘走出偏道時,回看,只有三五個女人在後,而許家姐妹早已轉回家去。

  她的讚語似乎還多,錢大娘用粗手掌拍拍大腿,立即附議:「這才是勸人為善的好戲。玩笑,熱鬧,生日……比這等戲一概下色。《雙官誥》,《李三娘推磨》,《狀元譜》,我從小時候聽老人說,這些是正宗戲,不教人白白花錢學壞事。竹姑娘,你經多見廣,是不是應該這麼說?」

  她用手指向走過葦蕩轉角處的急行少婦點了一下。

  她們彼此踏著身影,寂默無聲,緊緊腳步,已經走到大葦蕩的轉彎處。那兒,密靠的細腰蘆葦,天然向舊河道那邊凹進,成了一個馬蹄鐵的形樣。別人看去不加理會,在高家傭工三十多年的錢大娘,完全知道這是什麼所在。

  她們便在葦蕩轉彎處的泥塘邊上立定,望望笑倩,正在不急不慢地追來。她身後還有直待到散場後方走的大群婦女,咭咭咕咕的談論聲音,相隔百多步能聽得出。

  在白果樹下,錢大娘悄悄地道:

  因兩位少女的爭辯,從戲評裡惹動這位一向好說好笑的老女傭的傷心,聽她的口音,竟然低咽,並且用手腕連連抹擦眼角。

  向來就耿直又是嘴碎的她,自與笑倩同住在菜園木閣子上以來,對於這曾做過生意的女子,不但把初來時的嫌惡完全打消,反而十分要好。而且覺出她是有點根性的人,在淤泥裡沒曾沾上一點點齷齪。性格溫厚將來准有好福氣。這老婦人輕易不肯變更意見;既然變更,誰也不能將它拗轉。偶爾聽見村子裡的婦女評論笑倩,或連及說到高大先生拾得這位義女兒的事,她不等別人歪歪口角,先自盡力給笑倩渲染:什麼安靜呀,大方呀,識字解文,通達人情呀,以自己的同屋經驗,壓倒那些婦女好談人家短長的慣性。就在高大先生的兒媳面前,她也一個勁地給笑倩說好,不許那年輕主婦對這位長居的姑娘表示不滿。

  及至笑倩從容趕到,只剩下錢大娘與她慢步同行。

  分在錢大娘身兩旁,迸力用半放天足急著趕路的兩位姑娘,究屬都不到二十歲,懂得歡喜,懂得用口頭或手工與女伴們鬥勁,但一聽到真實悲傷的感歎,與情分上的缺陷話,她們反而沒的對答。何況一樣是要嫁與人家的女孩子,比起還能釣龜的兒子先自覺到慚愧;所以錢大娘的傷情話竟沒得著回應。

  兩位鄰家姑娘,對於高家的義女,平日少來往,又覺得身分不同,一向不肯多談。因為聽她們的媽曾用一半警告一半譏誚的口吻,略略提到她不是正經人家的女子,做過生意的……所以當天雖是近挨著聽戲,一共沒接過三句話。這時,趁錢大娘候她的一霎,那大的首先要早早趕回,小跑一陣,好與高大先生的兒媳先到家,免得盡著等門,小的沒有主張。錢大娘明白她們的隱意,咧咧嘴隨她們先去。

  一見鄰居的姊妹倆像居心避開笑倩,先自走去,她的忿忿直從心中向外迸發。不管她們聽清與否,有意用較高聲調敘說她的不平之感。

  「錢大娘,你說,高大奶奶故世了幾年了?」那個較大的,因聽到高大奶奶,便撇開戲劇的討論,另發問端。

  「莫動氣!別怪人家……星是星,月亮是月亮,一片雲彩便會遮住肉眼。許家姐妹,實在還是孩子,憑她們……礙什麼呢?錢大娘,我倒恨自己沒有人家的孩子氣了!」

  「等會,橫豎提起神,大月亮底下一時睡不著,到園裡咱細細談,——談你乾爹那件瞞人的事。」

  「是啦,怪得大先生在家裡說你的耐性好,有度量。『宰相肚內好撐船!』……像我,空活了這把年紀,老是毛包,不對付的事真叫人憋得腸子痛……講到人,好好歹歹,不是一句話就斷得了。殺豬屠子只要放下刀,一樣修行。難道都像那班嚼舌根子的女人,一輩子敢保是玉潔冰清?呸!明處裝像暗地裡拉養野漢子,倒貼人的,多得多哩。啊!笑姑娘,我不再說了,罪過!我老婆子,多半世就壞在一張嘴上,不會藏奸,瞞語……剛才她姐妹倆原來還要聽老故事,我真把她們當做你了;說溜了口,幾乎把大先生(這三個字,她僅僅用挨肩才能聽見的口音低低說出)的瞞人事露出馬腳。因為我趕緊收口,她們便覺得我有意逗著她倆玩,又加上我要等你一會,就先走了。」

  「打那時起,大先生才不再騎馬,練工夫,終天鑽在書堆裡,接連下過幾次考場……以後,便真變做鄉下老,種田,開園子,文的武的滿不在話下。

  「怎麼?……瞞人的事?你老人家倒很清楚?」

  「少等一會,人家腳大的倒在後頭哩。」錢大娘有意這麼提議。

  「噯呀!兩位大姑娘,咱們女人家巴望什麼?男人,兒子,一輩子的靠山。提到《釣金龜》,那黃衣老婆子顫巍巍在臺上走來走去唱苦調,我抹過幾回淚珠子。你們還是年輕的姑娘,幫幫爺娘,做做針線,一心無二快活過日子。像我,情願有個釣龜的兒子上哪兒找?……」

  「唱的不懂,什麼腔都聽不出,揀熱鬧的講,還是夜戲的《青石山》。火把一亮,那些神……天兵,天將,還有哪吒,站的,坐的……有一袋煙的時候,一動不動,真像東嶽廟上的泥胎。」帶紅綢花朵梳大辮子的鄰家姑娘首先說出她的賞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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