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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你別忙。」一個穿灰綢短褂,提了畫眉籠子,很悠閒又很憂慮的花白鬍子老人靠過來。「老黃,我看你也得收收生意了。」

  「什麼,等著瞧吧!大約在劫難逃!這一次革命軍是騰雲駕霧,馬到成功,像是把老兵一股勁兒嚇退三十裡……難道這便叫做革命?革過命了嗎?反反沸沸准沒有好結果。不說古,就從西太后垂簾以後想想看:鬧過康黨;打過鎮天關、八卦教、義和團;從來聽也沒聽過的什麼聯軍大鬧北京城,光緒皇帝坐著單套騾車逃難;後來,後來……多得多啦。廢了科場,改洋學;挖鐵路,借洋錢,還用報帳?像我這年紀的識得幾個大字的誰人不知——不曉?怎麼樣新興革命——新派的義和團,可是扶清滅洋改了國號『扶洋滅清』?真真應了什麼書上——別忙,我看過二十多年了,是什麼殘記上說的……啊!那才是好眼光好算法叫做『北拳南革』!拳打不成,這一來可革大發了!從辛亥那年起革命,革命,一年一年,翻過來,複過去,還是革他媽的命!你數著指頭:辛,壬,癸……又十年了。甲,乙,丙,丁,順下來到今年,咱這方也鬧過來。真是何年何月才革得完?我看見這兩個字聽著這紮耳朵的音就一陣難過!現個連學背書包的孩子也知道革命,好容易呀……可是如同唱戲的司馬懿說的『好險哪』,將來把大家的命一咕嚨通全革完算事!……」

  「什麼拳革弄不明白,又是南南北北的——我只記得我爺爺講過這一句古語,是年老人傳下來的:『分南分北分東西。』他是不是講的這個?」

  向西去的人漸漸減少,春末夏初的北方風沙這一下午忽地漫空吹起。風過處,街上的招牌響成一片。笑倩走幾步又回望著那矗立的花牌樓,便停下,過一會再走。宜紅卻似另有心事急急地沖向前面。笑倩用白手帕擦著眼睛還不住地前後張望。寬廣的馬路中間時而有自行車與騎馬背槍的戰士,很快地過去。愈走人愈少了,她也覺出,雖說未經戰爭的城市也一樣現出異樣。往日那些在街旁,行人道上擺的水果,花生,以及賣線襪與零用品的小攤,現在沒有了。崗位上的警察與新服裝的兵自然加多。他們的眼光也像是分外銳利。每家門口的新旗子被驟起的晚風飄拂著,也似有異樣的象徵。尖圓的圖式,給人以突出的好動的感覺,不似常常見慣的寬條橫布那樣,令人不大注意。

  她讓宜紅獨自前去,自己盡向四下裡探望,彳亍中感到悽惶與孤獨!自然還有些人在街道上,一邊來,一邊去,然而當著這末忙碌的時間中,她突覺出有平常自己沒曾閱歷過的滋味。那不是歡欣,更不是愁慮,也不是失望與躊躇!一縷辛酸,直要哭又哭不出的淒感由心頭撞到鼻尖!像一個荒野中失了母親的孩子;又似是許多同伴們都在扮演著種種角色,單單自己卻被人擲到台下來。她向來有孤傲的個性,姊妹行中無論誰有什麼幸運的獲得,與可誇耀的事她不理會,也不動心。那種在幾件衣服與幾個客人中間爭勝求高的事太平常,她更滿不在意。可是,這一霎中,她究竟失了什麼珍寶,存下什麼心事,自己不能分析,只是怏怏地隨著黃沙的風陣在大道上徘徊,悵望。

  § 十三

  夏天的雨陣來去無准。當天氣悶熱得十分難耐,鬱蒸如焚,空中像張了一把巨大火傘,可是說不定午後晚間,幾片雲彩迅速地疊起來,接著漫空沉黑,那上天的奇觀,——偉大神奇的瀑布便一個勁兒向地面沖落。雖然急雨不會連續過久,可是那樣痛快淋漓的光景真夠得上一個「驟」字。自然中一切氣象的變化,除卻大漠中的暴風,巨洋上的怒濤之外,難有其他現象可與盛夏大雨作比的。

  笑倩(不,現在她已被她的義父改名喚作竹青了),在這一季中她才知道欣賞這樣驟雨的意境。以前,悶在小小的院落裡,無時不忙著打扮,見客,說話的技巧,飲食的酬對,一直到夜深客去,又忙著打發睡魔;就是能稍稍感到春夏秋冬的轉變,也不過是由於衣裝脫換與口味不同罷了。除此之外,她連雲雀歡唱,小鴨兒浮水,各種市上應時花朵的售賣,甚至冷的冰激淩,熱的八寶粥等等最易使人由味感上向時季著意的事,都十分模糊。這是她的物質享受太過從容?還是客人太多,言思太亂呢?她無從加以分析。偶然閑一會,不是同姊妹們「頂牛」「擲色」,便學學人家人做做十字挑紗手工,對於氣候鮮有觸感。至於晴霞、細雨、沙風、密雪,那些最最平凡不過的現象,更難惹起她與那一般籠中少女的注意。其實,笑倩既有靈敏性格,又是富於感應力的青年女子,應分像大觀園裡那些多愁善病的姑娘們一樣,可是環境能夠增多,也能夠消滅人性中的某幾部分;若環境的力量過大,個人的智力無能,真的會把原是活潑潑的生人漸漸變成被裝置的機械。這個道理,直待幾年以後她才能略略明瞭。

  高樹上的鳴蟬,天天聽慣了,更不覺得聒噪,唯有小巧的青蠅像聞著她那圓髻上的油香,飛來飛去,略略使她感到煩人。這時正當熱倦易眠的中晌,跛腳赤著上身倒在井臺邊的涼棚下,鼾聲洪大,隔著一片菜畦還聽得清楚。木閣背陰面的草簷下,掛著紅下頷與百靈的兩個鳥籠,那跳躍不停好嘯好叫的靈透鳥兒,也為熱浪所襲,蹲在橫棍與木片小臺上半合起眼睛,像在做夢。一點點風絲不動,扁豆的紫尖白瓣的小花,靜靜地,如蜜蠟捏就的一般,挨著夏午的熱曬。地上,土塊爆裂,雖有前兩次的雨勢沖過,但沒有半天,早已變成幹硬。看樣,再有一天沒雨,跛腳應該要用力打水,從細溝內向菜畦引灌了。

  這一夏期的雨量特別多,像那樣驟雨,往往三天兩次降落。好在過去得很快,幾十分鐘後,雨歇雲消,依然一輪當空,發揮悶熱的大力。笑倩住在靠大運河支流不遠的菜園裡,到處是層層碧綠的色彩;到處有知了與青蛙的叫鬧,又常常看著空中傾盆,白珠急灑的光景,以及各種花木葉子的搖曳姿勢。雖說是她獨個兒在那兩間茅草頂的木閣上面時居多,可並不覺寂寞。她有她的暑期習課;每天按著定時工作,總感到日子過的太快。何況有好多生機旺盛的動植物,無時不對她表送出悅目的形色與諧耳的樂音。

  至於對自然力的奇偉變化,一切有生物的生趣洋溢,她只有驚奇,同情,如一個貧兒步入珍寶遍佈的皇宮。這在人生青春期間突現的智性,與情感上幻變,比起從幼小時接觸慣了,慢慢增大的,迥乎不同。就這半年多的人生嘗味,已將她的心理默化到另一方向去。

  老頭兒將右手中的竹制手杖橫擱在欄杆上,從黃葛布肥袖短衫下抽出煙管與皮煙袋,趁勢坐在木凳上,從容地裝捏旱煙。

  老人這一段的野馬還沒跑出本題,而且笑倩聽到過去運河碼頭的情形,自比剛才說的兩套富有興趣。她靜坐在小竹床上,十分注意地聽他追述。不意老人的詞源驀地截住,她揣測那以下的話意,以為他是在說鄉間的草台班子沒有好角兒,不值自己聽賞的謙詞,便急於分剖地道:

  老人用白銅煙斗的反面微微敲著木欄上的鐵釘,像讚歎也像追懷,搖搖頭道:

  老人把油光紅亮的湘妃竹煙管連皮煙袋向斜垂的柳枝上一撇,自己禁不住露出僅存的上門牙,多皺折的眼角分外鼓起,用手拍著欄柱道:

  笑倩順口說過,便跑到屏風後面,先對著牆上的小掛鏡看看自己的面色,隨手攏攏鬢髮,拾起洋火匣子轉身走出。

  笑倩輕易不肯提的舊話,為了聽戲談起,便有點激昂,又有點兒高興地,把自己不會唱皮簧的原因訴出。

  笑倩現在是他的義女,也是他的女學生,——尤其是對於種樹養菜等等知識的授予,比起讀方塊字寫仿格還要看重。

  笑倩住在這裡是從上年秋初,不過以木閣做她的臥室才有兩個多月,以前是住在老人兒媳的隔壁房間裡。已近七十歲的老人,對於這突降的義女有說不出的愛護心思。自己向沒兒女,只有一個過房侄子在大城裡學銀樓生意,雖然感到這樣家庭的清寂,卻為什麼不向親戚鄰居家收留乾女兒,偏等著這位從風塵中走來的姑娘呢?他自己難於解釋,唯有「緣分」二字可做話把。一樣是年青的女孩子,他對那瓜蔓親的表侄女宜紅,為什麼總不投「緣」?卻因宜紅的引進撿拾起這一顆「掌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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