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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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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聽說永利門外有新搭的彩牌樓,多少學生在那邊演說,向那邊瞧熱鬧去!」 笑倩,宜紅,在吳家莊向二馬路的入口處一同立在人叢後面。聽見前頭一個鄉下服裝的行人這末說,笑倩拉了拉宜紅花布長袍的左襟,也隨著向前走去。 那不是明明無效的注視,在人流的奔湧中連一個她所認識的面貌也沒發現,只對著熱塵坌起的種種紛亂光景呆看。又過了快近半點鐘,又禁不住宜紅的絮聒,便毫無精彩地一步一步蕩回去。 誰想到這六七十歲的老頭子也來談革命。你我終年都聽不著的新鮮話今兒可撐滿了耳朵。」 老人向櫃檯的一邊斜靠著身子,「誰同你開玩笑?我就看明白不會變得這麼快,一篷順風就飄洋過海,像小孩子掘尿窩,這是鬧著玩的?你瞧這些學生們一陣興頭,恰碰著老隊伍散了夥,一反手平定天下?朱洪武起兵還得三十年哩。」 笑倩本想到城裡去,為了宜紅太累,她們便從人潮中挨著退出來,在一所小香煙店門口立定。 笑倩盡向那些立在高處的青年端詳,卻沒答話。香煙店櫃檯前面一個高州屬口音的商人道:「大家都宣講幾民主義!城裡更熱鬧哩。鼻子眼裡是新式隊伍,——從好幾路進來的,還算整齊,有勁,紀律也像好。土匪式的隊伍真打不過……」他張開胡根頗長的大口盡著說。 笑倩回看了他一眼。「真的一個人也沒死麼?」 笑倩呆立在小店門旁,又聽到兩個斜披青夾袍束著布腰巾的中年男子談著這場反對論的閑評。宜紅像是老早感出不耐煩的神氣,就著這小群人走散的機會,便想拉著笑倩從原路回去。然而笑倩這一時的眼光盡著向街上巡行的青年注視,並不理會別事。她像要從這些快樂匆忙的生人中找出一個老朋友似的。 笑倩與宜紅沒料到聽不見那些青年的講演,卻在小店旁邊無意中聽著這位缺了門牙說話露風的奇怪老人的大篇反對論。他同店掌櫃閒談,自己也想不到會打開存貯舊料的老話匣子,居然滔滔滾滾有這一大套。因為他是本地人,又在年紀與經驗上磨練出談閒話的口氣,姿勢;雖然年老;雖是說的老古董,卻有他的被壓伏下的熱情。自然,街道上三三五五,也聚攏了一小群人來聽他的革命論。店掌櫃究竟在街道上混得時候久了,怕事與愛護老鄰居的心思,逼得他不能不趕緊打斷老人的話勁。 往西門去的路上擁擠得很,黃衣,窄簷軍帽的短小身軀的兵士,騎自行車的宣傳人員,以及短裝匆匆滿面風塵的少年,打著小旗子跑來跑去。顯然是從昨夜來這地方景象整個兒變了。如一場嚇人的夢一般,在恍惚中過去了。然而最特殊的是街市中已沒了灰軍服,神色匆匆的北軍,也少見穿青馬褂與藍長袍的紳士。一切全是鮮明與激動的變化,所有在街道上奔忙的人臉上都罩著一層奮興的精采。雖還有些店鋪沒下門板,而每個門首都掛起或斜插著大小不一的藍地旗子。也不知他們做的怎樣快。凡有人的地方便有些短衣男女立在高處發散著許多紙片,熱切地講談。笑倩塞不過去,也聽不清楚。她仰望天空中一片晴明,令人覺得是春末的天氣。 在另一個世界中了,她簡單地這麼想。同時,穿著素緞花鞋的兩隻腳也平添上不少力量。她也一樣與那些市民起了一陣驚奇的興奮。宜紅略略畏縮著隨在後面。她們隨著人潮湧到舊衙門的門前,果然,永利門外有一座新建起的松葉鮮花的牌樓,很大的黑字在橫披的白布上鼓動,下面全是人頭攢動。向南流的永河支流沿著城壕輕輕地泛動清波。城牆邊站滿了新軍裝的兵士。現在,那大鐵門一側沒了平常日子來看批告的各色人民,貼上了許多顏色紙條,它們像很歡喜地緊靠住白洋灰的大牆。 聽眾有的剛剛聽到一點;有的願意繼聽下去或來一場反駁;還有些同情這老人的頑固議論,而又讚美他的廣博識見,或者看著他的姿態與聽來有腔調的口氣感到興趣。經店主人的好意打斷,他們都有「曲終人不見」的怏怏之感。於是一邊散開一邊攙雜著評論: 他說著,有意地揚一揚手,還對幾個佇立的聽眾擠擠眼睛,意思是只好這般對付這瘋顛老頭子。遂即一把拖住那只寬大的油污綢袖,幫著提好鳥籠,急步將這老式熱心講演者擁進櫃房。 「這……這可說不清,得找知文解字的……剛才聽那些尖口音的學生演說十個字倒有八個塞耳朵。別的不記得,只有革命革命還聽得清。 「沒事搭拉三句,你大約又過足癮了。什麼時候還溜鳥?……偏偏說難聽的話。」煙店主人調笑地答覆。 「喂,老錢,你今兒早上大約多喝二兩吧?清釀池的新酒勁真足,不是這個你哪會把陳穀爛芝麻的老賬都背出來。還有你真也有閒情,差不多的人都逃難,有的走不了,關門睡覺,你還是提著紅下頷溜街。多煩,人多馬多,這把年紀,犯不上撞個滿懷。還是請過來。橫豎不做生意,到後屋裡喝新香茶去。」 「可不!大頭目的人馬,到後來,簡直說吧,退,退,退!有槍,有子,他們不幹,喝一聲走,一晚上便都到淮河那面去了。該是天數吧?……」 「別看不起這鄉下老,倒是個說書好手。」 「你說的什麼?」 「你哪裡懂得,人家真吃過幾年墨水,就是看的書也不是茶館裡說書先生能讀懂的。」 「你聽不清楚他們講的什麼?」宜紅低低地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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