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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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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其他行業一例,不知從哪一年起,卻聚設在吳家莊各個陋巷之內。因為種種賣氣力的車夫總算起來有多半數住于這方,所以附隨而來的餅饅攤,油條攤,高粱酒棧,以及最破舊的估衣鋪,與污穢亂雜的說書場,便一處隨一處的添設。至於更黑暗更齷齪的誘惑那些壯漢的營業處,一樣同時存在。為爭奪他們汗血得來的少數金錢,也為借此可以好歹維持住許多不幸的男女生命,於是吳家莊這特殊地帶,遂成為高等人士不屑齒及的垢汙之區。可是,除卻這種種的居民,還有更特殊的巢窟,那就是官僚、闊商、議員、才子們所流連賞贊的出賣身體婦女的退息處。無論有本家的,或單個搭班子的姑娘,逢年遇節總得到班子外面消散幾天,不管她們的「下處」是怎樣的卑小汙亂,她們卻真帶著「歸甯」般女人的快樂心思回到「家」裡。因為租房便宜,也是以類聚合之故,那裡真是文人筆下所寫的「鶯鶯燕燕」的別巢。 剛好她回過身,笑倩也坐起來。借了燈光,笑倩眼中的紅暈與未擦的淚痕還映得見。 兩條鐵路的大站上都擠滿了各色軍服的隊伍、馬匹、子彈箱,自然還夾雜著不少想乘機脫離這個危險地方的老百姓。各街道上更不是志雲那天所見的景象:店家的木板門早已密排著豎起,糧米直無買處。到晚上電燈愈顯黯淡,除掉不得已悄悄踅著腳步偶爾走過幾個警士之外,沒有行人。一到白天向四鄉去的洋車,獨輪車,紛紛亂亂,揀著少有散兵的小道飛跑,上面都是臨時下鄉的人民。 一條紆回的長街,靠近西北方轉角處多少年前鄉間舊房的映壁,雖然塌落了小半邊,卻還矗立在這條窄巷外口。剝蝕的土磚中間茂生出不少茅蓬,紫英小點的蝴蝶花。種種蟲蟻,蜂子,為了窟穴與食料所在,居高臨下,居然構成一個另樣的世界。只是年久土松,常常有磚倒墜下來,左近的居民都不許小孩子們爬上這映壁上面遊戲,因此,那些沒人理會的花草,昆蟲,倒能自由抒發,隨意行動。這一帶街巷的土道上,垃圾、髒水、痰涕、瓦石,隨著時間愈積愈厚,幾乎每家門口都在街道的平面之下。除掉還有三五棵老樹,自然沒有花草,這不是好閑思幽情的人民安身處,誰有時間,興趣,注意這些富餘的裝點?只有這半欹的映壁上附長出一堆堆綠色,一朵朵小花,來湊付一分人間的生趣。 一共不過十家住戶。在通那一端的盡頭處,板門裡向外探出一棵小棗樹的橫枝,這兒,便是這大城中紅稱一時的笑倩姑娘的寓所。 「陳媽她哪裡會知道這些事,我是另外聽親眼見過的人說的。」 「那到底是為什麼?不是怕?」這年紀輕輕的女孩子用力揉著笑倩的雙手。 「這誰知道。」 「這些話錯不了,是聽陳媽說的,那個騷貨,一點事到她口裡總說的比天還大。」 「誰?」宜紅若有所悟地居心追問。 「誰知道你這小心眼裡怎麼樣?你那些刁鑽古怪的心眼誰也猜不透,我眼見過那般人被你弄來弄去昏天黑地的『花』……可是,話說回來,你這會子抹眼淚的心眼我就知道,一猜就猜得准。」宜紅微微將上身欠了欠,撫著笑倩的心口。 「罷呀,你還識字,也能看報,怎麼說這樣話。全是吃糧的,犯得上大家打起來?」宜紅說出她的意見。 「笑姐姐,你真有點魔力,我是個男人也受不了。你多可愛,就是能說的小嘴,與你這雙眼。——不瞎說了,好,另談點別的事。你想,這一次打仗城裡要死多少人?」 「笑倩姐姐,你怕什麼?我有心事,有媽,有弟弟,雖是吃不下飯去,還沒哭呢。你著急不是白費!」她很驚急地走到床邊握住笑倩的兩隻柔手,緊挨著坐下。 「燈也不點,你瞧吧!——我想今兒晚上用不到睡覺。」 「是那個學生告訴你的吧?我明白了!……」說著她將圓潤的指尖指著笑倩的心口,「好啊,什麼事瞞不了我!你早就熱上了那一個。記起來了,那一夜他還住在你的屋裡,你倒好,偏會撇清,裝著來同我睡。」 「我沒的說,總算是頭一次被你看見我掉眼淚。不錯,我們的眼淚不值錢!宜紅,你多早見過,或是聽客人說過我會哭?」 「我早聽說了,城門邊與幾條馬路一帶全是灰大哥們,還預備下麻袋,誰知道守不守……」 「怪想頭,像你一定不在死數!還有……管它呢,橫豎得死一些,我一點不怕!」她似在凝想,將清細的彎眉緊逗一逗。 「宜紅,不要怕,這遠哩!大約……今晚上是要進城的了。像是在山西面打仗。你沒聽見城裡一槍也不響?……」 「啊呀!你身子怎麼沉,壓得氣都喘不過來。你就是鬧,不管人心裡怎麼樣!」 「哼!不,就是不怕,一個炮彈轟下來還乾淨些!你一點也不明白我。你說我平日怕什麼急的哭來?」 「別淨說怕人話!怎麼不怕炮彈?你這人是怎麼啦?什麼時候你也不同誰賭氣,這為的?……」 「你這人!」宜紅用力將她推倒,「你想起了什麼情人,卻偏揀著話嚇我這小膽子的?你!……」說著她將多肉的胸脯壓著笑倩上半身。 「你真是替古人擔憂,這些軍隊你也瞧見過,他們還打?摟錢的摟了,上前敵的溜了,這兩天的慌張還不是個樣……」 「你不要管。」 「什麼,不要瞎說!你這孩子也怪,只是同我鬧起來就忘了害怕。」笑倩一手整理著斜披的鬢髮,一手擰著宜紅的腮幫。 「什麼也不為!」笑倩反而笑了,「各人愛哭!——你別問了,今晚上準備著聽響聲,還得準備著往床下摔!明天同你到大街上看死人去……」 「不!好姐姐,偏教我們在這個鬼地方混。我心裡就覺著不對,東北軍,本省隊伍,又是南軍,你想,若打成一團死人還有數?說不上連我們也不敢說!」 「不要這樣猜。」笑倩喘著氣慘然地道,「他來過幾次,偶然認識,說到什麼上!唉,那個人怕不容易再見他了!」 「不是他們預備守城?」宜紅接著道。 第二天的絕早,古舊的城垣上已經另豎起一種旗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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