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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前半夜過度的奮興,雖然臥在溫軟的銅床上總睡不寧。過去的景象他極力壓抑住不願使它再在腦子裡活動,然而如閃電似的;那矮屋中的密議,工作的分配,幾個勇敢的青年爭著發抒各人的見地,風與雨的交鳴——似奏著悲壯的進行曲。末後,是自己被大家公派為××調查員。這更是重責,比起貼標語,城內的擾動,響應的冒險工作趣味少些,進行上可加倍困難……又是倉皇的告密,分攫著印刷物的分跑,東西面的槍聲,記得,秘密動作的總目,即時用自來火燒成灰燼;泥道中的息伏,馬蹄的聲音……

  他頓時醒來一般地撫摸著她的雙手,從心底洋溢出感激的深情!他對面注視著這嬌小女孩子是多麼聰慧,多麼靈巧,而且是偉大,高貴,反覺得自己雖說是出入險地的健者,卻因一時惶急不能掩飾自己的行動,他的臉發紅了。他只能低低地說:「你很明白,停一會……我告訴你一點事……」

  他直起身子來呆看,對面不過半尺遠,臉上如霜打的美人兒,她繃得臉盤多緊,一點也瞧不出有何表現,誰能曉得她心中藏著什麼複雜的機巧?也許她是這邊軍閥女偵探的一個,捉獲秘密犯的灰衣兵,說不上早在門外預備好了。她為的給這方的軍人獻功?……他真的惶惑了!似已失去判斷的力量。時間十分快,連後悔來此的心思也不及發生,他只是忖度著怎樣應付自己的環境與不可知的危險。他的炯炯的流蕩著火熱的眼睛四下裡搜視,無意識的恐怖似有什麼東西破壞這預備好的局面,他終於沒說出什麼答覆。

  他沒覺出自己的右手用力向下強按她的圓腴肩頭,他還沒打定主意是承認還是強辯的好。笑倩卻「噯呀」了一聲,用一雙嫩指尖把住他的微震的手腕,從她肩上反按到他的胸前道:「好狠!這不是上前敵呀!怎麼拿著別人的肉……」她笑了,「你不疼也不覺得?」

  他時時不忘他從遠處來的使命。他不是浮蕩的遊子,他的血在全身中燃燒著熱烈的光焰,雖然一見這位英秀美麗的姑娘,不能不稱讚她是動人心意的,然而他整個的心只在組織與爭戰中找出路,找安置它的地方。她不幸作了男子的玩物——誠然,她也是撥弄著她的可憐的聰明玩弄著一般男子。他常想:這是人類的污點,一樣都是出賣貞操與個人的肉體。他那激奮的勇往的前進的心情,即對於愛戀也早就看不起,更不必說到玩物的迷惑了。不過在這個倉猝的夜中,他才瞭解她不是個尋常的女子。她的聰明與偉大絕不是由教育與瑣碎的知識學來的,她有熱切的一顆心;有當機立斷的勇敢;有一種誘惑任何人的力。他漸漸地覺得自己有點悵惘,不意的跑來,原想找個地方躲避這恐怖之夜的暴風雨,留著擔負頗重的身子,好去作不久就實現的大事業。

  然而她竟是那樣地爽快,決斷,不用他說話都替他分訴出來,理由又那樣周到;話頭裡卻包藏住一種不能明說的秘密,只有這靈巧的姑娘與自己知道。因此,他聽她吩囑陳媽的話,反感到不滿足,這是意識上,暫且不能分析的設想。為什麼自己忽有這不甚滿足的說不出的?……他皺著眉頭,仰看天花板下高懸的白磁罩電燈,雖然答覆了這兩句不全的話,卻說不下去。想將這不明白的意念向她說出,一瞥眼望見在花紙裱糊的牆上映出自己的身影,驟然醒了!向這末一位伶俐的小生物發出一時衝動的情感?笑話!同多少熱烈,勇敢,活潑,解脫一切的女孩子們終天在軍隊裡辦事,混在一起,兄弟姊妹般的叫喊、遊戲,總沒斷了被人呼作「阿木林」。——自己在革命中不講「進攻」,被人嘲笑,那些女孩子卻越發向自己賣弄……哪能在這樣危急的環境中與人人卑視的地方裡表示!……這是卑劣的行為。高傲與自重教他蔑視一切,雖然對笑倩,他從心底充溢著感激,卻不能再有進一步的舉動。

  他方在忐忑著回想适才發生的事件,牽記著幾個同志的逃亡,驟聽到這美麗女孩子向他安慰著說的幾句話,他從床上立時跳下來。一手按住了她的肩頭,向她直楞眼,仿佛要從那雙明徹流動的大眼裡搜尋出什麼來。

  他再不願向下想,無意中從枕頭旁將啟閉電燈的開關拿過來,右拇指一按,屋子裡頓時光明。那盞百支燭光的電燈映現出全屋子華麗的陳設。臥床的對面牆上,屋主人的半身放大相片,正在用手背輕托住圓滿的頷部,向左手指間夾住的一支海棠凝睇。黑地淡白花薄衣在她身上是那樣的適體。胸前兩層凸起的衣波,恰與今夜所見的一樣。額發微微卷起,像是剛燙過不久,蓬鬆著向後分去。他坐起來,對著這個越看越像對自己嬌笑的玻璃片中的影子,這要怪自己的幻念。不過這幻念也是事實——一個青年男子抱撫或吻觸一個姑娘,她安然順受,絕不是奇怪的事,何況是在這種地方裡,他卻不這樣想,他為她的精警與聰明嚇住了。他能判定她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子,對自己絕不是為換得金錢的代價,她是?……他還是癡望著這嬌笑的相片,覺得自己何苦墜入迷夢。

  她至多是一個不尋常的賣淫婦,能有青春的熱血來幫助一個奮鬥的青年,這足夠了,應分是感激,這當中萬不容有愛的根苗的培植,那不但是太不近理的妄想,而且是自己的沉落……未來時多少艱險的路待自己向前踏行,處處是痛苦的血痕向身上紛灑,那件事不要用理性去分析,決定,不容遲疑地要擔起時代的重擔。何況一般青年所謳歌的戀愛神聖,與戀愛的陳舊方式已經是不值得討論的事,在這速進的時代與急旋的潮流中,哪裡有工夫去纏綿歌哭,那是多令人肉麻的事……然而,想到前兩小時對這誘人的生物自己的出神態度,不禁爽然!似是羞赧,似是悔恨的交感逼得他長吐一口氣,又頹然倒下。

  一陣涼風從鐵絲紗的窗格中透過,急雨如擊動金鐵的迸打聲。兩個人對立著不說什麼。恰好陳媽提著一個精製的木提盒由門外歪斜著身子跑進來。

  「這從哪裡說起,我們根本想不到『玩物』二字啊。」

  「謝謝你!我永遠能記起你的偉大,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他的話顯見得笨拙,生疏。

  「笑——你什麼意思?我說你不是糊塗人,你雖是這裡邊的女人,卻是令人佩服的!」

  「牽著,怕我給你洩漏秘密的腸子!橫豎我再明白些不中用,你又何必多說。總之,我與你兩下裡知道完了,我是當姑娘的,我有我的事,有我的活計,與你們不同。我能夠保住不漏風,以後遇到,你還認得我,除此外什麼都不講!……」她十分誠篤決定地說這些話,語音很低,那淡白的臉上充滿著異樣的光彩。

  「沒有什麼,程少爺因為在外邊玩久了回不去城,人家原來是借地方睡一宿,有什麼大驚小怪。」她那冷冷的表情更使得陳媽糊塗了。

  「怪……我有什麼心腸?」

  「好!男子像是天生的……看我……我們吧,就低一等!」這句話說的分外有勁。

  「哎,你怎麼啦?」陳媽沒想到自己伺候的姑娘竟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咦!什麼佩服,一個專幹大事的男子來佩服我這樣一個『玩物』!」她並沒回頭。

  「你錯了,何苦又拿出這樣對待客人的話來,算我剛才說的有些冒失。」他急得臉上都發紅了。

  「你真精靈,我原是想這麼樣,我……但……」他有一些話到口邊又咽下去了。

  「你去同宜紅說,教她等我,我到她床上去睡,這屋里程少爺睡……」

  「也謝謝你!偉大不偉大我不大明白。我也許還夠得上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一手整理著碎花白地的輕綢小衫,又用左手指著圓桌上膽瓶內的白丁香花,「你不要瞧不起這又弱又細碎的花朵兒,她能夠使人對著沈沈心,還可以有一點魔力哩。女人又怎麼樣?你想……」她說罷,便夷然地在竹圈椅上坐下吸香煙。

  「不,」她將手推開道:「正經話,你再不必說什麼,我猜得出,在外邊混久了,聽人家說也知道一點,天明後趕快去幹你的正經,什麼話不必再提。反正,我不願意你牽著一條腸子……」下面還有話她沒說出,悄然地等他問詢。

  他的夢還沒醒,車站上的衝鋒號已經吹起,許多精悍的×兵正在那廣場左右演習著市街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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