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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八

  「你來的正巧,幾乎全院裡沒有一個客人,查夜的也過去了。你不必著急,先在這屋子裡過一宿,——我敢擔保你不許出錯。你覺得你辦的事很周密,別人瞧不透,這點事可瞞不了我!你同老於來過頭一回我就多少有點明白,不是?你又來過兩次?這些都存在我心裡!……」雨點淅瀝的窗前小沙發上,笑倩著了短衣,也沒梳扮,只是淡淡略施脂粉,十分平靜地對斜躺在假大理石鑲嵌的大床上的卓之說。

  他促迫地走進這屋子來,幾乎一身全是泥汙,頭髮也蓬亂著,像剛同人打過架。他雖是竭力鎮定,卻不是每次來時的安閒。起初只說吃醉了酒,在路上跌過一跤。不錯,從他的皮鞋,褲腿,粗呢長衫的下部看來,真像在泥水裡翻過身。他還說雨落得怎麼大,又戒嚴,從商埠不能回到東城的寓所,城門關了,沒有通行證進不去,只好向相熟的姑娘的屋中借住一夜。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事,他覺得非常抱歉!他只求有一間空屋子歇腳。如果這次突然的請求是在十天以前的晚上,這班子中的男女用人誰也可說是辦不到,而且要惹得大家嘲笑,因為來去的客人那麼多,每個房間都十分忙碌,哪會有閑地方來容許這一個不闊綽的生客。但是這冷落的中夜,門口並沒有客人的影子,他像是專挑這日子來的。自然她們樂得答應,見面幾次的笑倩卻格外瞭解似地讓他在外間屋子裡安息。

  雨小多了,兩個人都聽到雨後的簷溜連續地滴落,也能聽到兩顆心在各人的胸中跳動。慢慢地,笑臉上的冷雲逐漸消去,從她那彎媚的嘴角,雙層縐摺的眼瞼,以及迷人的眼睛——如融冰似的換成一池柔波,她已經將一切告訴了他,用不到言語的申述。這是一種特別的藝術,使這位久慣戰鬥的勇士在瞬息的轉變中不容有自尊的躊躇。他什麼也不再估量,突然用他的兩手攏住她的肩頭,將燙熱的嘴唇貼住了那柔膩的前額。

  陳媽撐開大雨傘,收拾了食具去後,笑倩給卓之倒過一杯清茶,嫣然地道:「這辦法好不好?你靜靜地在我的床上睡幾個鐘頭……」

  陳媽——這小心眼頗多的女人,她看著笑姑娘對於這不常來的青年殷勤對待,雖然看不出其中的秘密,她總以為笑姑娘是被那一般粗魯軍人與搖擺的小官僚們鬧厭了,所以在這生意清閒的時候要拴一個年輕的人來開心。她看卓之在吃點心,便將笑倩拉到臥房去,附耳說了幾句,卻沒料到這位奇怪的姑娘將眉毛一擰,大聲說道:

  這一段又細心又有膽識的誠懇話,卓之沒想到會出自這一位紅極一時的姑娘口上。他茫然了!他與于先生初來遊逛的意思,不是好奇,重要的原因卻為了她在這省城裡與那些軍人們的首領熟識,想在無意中偵探一點秘密……本沒想到有什麼其他的,但是來過兩次,她真在無意中告訴過一些關於軍隊的秘密,他以為這是意外的收穫,更不想從這種地方知道此外的什麼事。而且這幾天來他與一些青年在這大城內外從事於有力量的組織,計劃,並無閒暇到這個地方來探察一切。他也知道在吃緊的時期裡她這邊沒有多少機要人物來的。不過,這半夜時沒料到的冒險,從大槐樹的小院子跳牆跑出,找不到一個避身的地處,大街小巷冒雨巡邏的軍隊,正在拿著大刀手槍四處尋人,他只好越過路徑,將驚怖忙碌的身心暫且安頓在這個明燈羅帳的溫柔屋子裡;哪想到這美麗靈精的姑娘居然揭發了自己的秘密!

  肥胖風騷的陳媽,收拾點心去了,笑倩想這是機會,便突然揭破了他的秘密。

  笑倩迅疾地站起來,撫摸著他的頭髮道:「也算我留你在這兒的冒失……這冒失更大,誰個這樣傻,擔干係多大?實情說:當這時候誰敢說你是什麼人……說你是什麼人!」她的話鋒裡像藏著又尖又窄的刀刃。

  朦朧中似擁抱著一個柔滿的肢體,微尖的肉峰,與滑膩的皮膚,早將他這個不自覺的靈魂陶醉了。他奮動著,驚顫著,呻吟著……又似是周圍放射著巨大的火球,向自己與懷中的生物撲來……

  想不到的奇怪遇合惹起他未有過的煩惱,為什麼呢?偏要拉了那得過且過的人踏到這迷窟中來?然而……然而這可是另一個機會,否則雨夜裡在鐵騎的追逐與子彈的追擊下怎麼也不能進城,又不敢投宿旅館,秘密地方被那些走狗們燒毀……大刀的血刃,小圓筒中的火光,恐怕一定要向自己的頭項間試試它們的鋒利。有什麼話說,幸得雨大,沉悶槍聲這邊曾聽到嗎?……

  忽然想到暫時的平安窩中的避難,沿道的謊語……他倒不是十分驚怖,而深深的憂慮卻擱在心頭!會議時的幾個青年不知有人被人捉去沒,明天進行應當作何種預備?三日中進攻這兒的預定能否達到?紛亂雜想,如火繩一般纏繞住他的疲勞的腦部。他半蓋著一床粉色華絲葛的薄棉被,側翻著身子只向窗上的簾影呆看。電燈早熄了,外面時而有雨滴聲,是那樣輕緩,這正適宜一個詩人,或是年輕的怨婦來聽,然而格外給他以說不出的煩悶,躁急!這華美的屋子,溫輕的被褥,還有從絨枕下發出來的香氣,他覺得這醉人的一切絕不能給他慰安,反不如在簡單的白木板上可以安寧。

  這裡盡是官能的刺激,是忘卻一切,沉迷於氤氳的夢境的所在,而不是一位戰士的休息處。接續著閃來了她的行動,她的巧俏的語音,她的冷冷的有絕大引誘力的態度,這更是一個嶄新的經驗,從未有過的按捺不住的挑撥。他自從在這個多事的時代加入了狂熱的生活以來,沒有像這一晚上不易忘懷的事。假使她今夜不到那個圓胖活潑的女伴房間裡去呢?他想,這本是可能的問題,臉上一陣發燒,心也怦怦地躍動。因為那一定是個預定的「正號」,感謝天!她只能給人情感,而不給以官能激動的機會。如不然……他忽地將薄被子掀在一旁,周身出了一陣熱汗。

  她冷然地一笑,嘴角向下垂動,臉朝著床後的大玻璃鏡。「你們幹這些鬼事還害怕?還值得這個樣兒的!放心!我若是要對外人告發,你的頭怕不早掛在西城門臉!本來先說幾句話試試你,這個樣兒不更明白?趁早,一會兒來了人,你也要裝裝與姑娘要好的客人的樣兒,不要老呆著想。雖然有我在這裡……你不要瞧不起我們這等地方,我敢說我能說話,我有說話的辦法,不過不犯上被哪個老媽瞧出什麼來……」

  卓之萬料不到他誠心誠意地說話會惹起她的反感,這女孩子脾氣也真大,真古怪。如果終天在她面前,話還無從說起呢。論起自己來原不是常與這等女人們接近的,究竟不知道她們有何手法;但她這樣小性,這樣尖刻的話,未必不是一種手法?……難道因為我這兩句樸實話她會翻臉?無論如何,自己是在一個無高等知識的,她的掌握之中,因此,只能容忍,降服。這一切不是他辦慣的事,女朋友,他向來是不多有,偶然碰到幾個爽利精明的女子,他只好離開她們,不願自惹麻煩。想不到這一回卻碰在掛了天鵝絨的軟壁上了。他從斜面看她緊攏住那尖突的小嘴,滿不在乎的神情,薄施撲粉的圓臉,與一起一伏的前胸,誰知道她是在賭氣,還是居心擺面孔?他轉過身子來抓抓斜分的亂髮,靠近她身旁彎下身去,俯在桌面上對準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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