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雙清 | 上頁 下頁
一三


  § 九

  于先生幾乎一夜沒曾合眼,天明以前幸而朦朧地睡了一小時,又被怕人的惡夢驚醒。本來這幾天他的心緒壞到極點,大學裡雖沒打散場,而原來不多的老學生似都念會了「其次避地」的片言,七零八落地走了。只有十幾個書呆子還在校中圈圈古文,讀讀《文選》。所謂教授們……那些師爺,雖然不便總辭職,有事,治病的請假條子來得一天比一天的多。兼了別的職務的校長,這兩天已沒了在講臺上踱方步說治國平天下的心思,偶爾到校一次,不過與幾個重要職員談談,便匆匆而去。這在於先生的職務上講,舒服得多了。他是幹的這仿佛「古之庠序」中聽差頭兒的事務,只要沒有許多學生先生們的打擾,他樂得清閒。

  是呀,清閒是近來他可以傲人的。也因為清閒,卻給他的心中埋下了憂悶的根苗。本來還欠著一個月的薪水,上次發的,雜入三成軍票的月薪,卻不夠兩個月的開支。現在還是由校裡借了二十元備用,一家五口的生活恐怕就得靠在這一點上……設使這大城中一旦有事,怎麼樣?……他為了饑寒抱著的憂心,不止從最近起,想起去年津浦路上的幾次大戰,他雖然不是戰鬥員,又不是怕壞毀了田園與增加稅收的農人,心中老是忐忑!沒有餘錢的儲蓄,沒有拿到更多錢項的本領,他的中年後的精力與心思全個兒為這一月不夠百元的事務銷磨去。

  眼看著同人,有的會走路,有的會飛躍,秘書長,稅局長,縣長,一批批的出去,又一批批的回來,汽車,衛兵,俏麗妖媚的姨太太,與大人老爺的氣派。他一方是憤疾的鄙視,一方又是自己的埋怨。他與一般朋友談起,竭力裝做一個樂天的有道者,安分,知足,不辱,自樂其樂,是他向朋友自述的高傲格言。從這些細碎的語氣中還隱然標示出自己的品格,不免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味。似乎向人告訴他隱於小小的事務中,是為了生計,不是另有更大的狂妄的名利,聲勢的企圖。不過每當他說這類的話,或是作這類想頭的時候,同時,他心中也埋伏著難言的抑鬱。這抑鬱的心與其說是失時英雄的不平,還不如說「見賢思齊」較為明妥。的確,他以前的英雄的氣派,早已被十五年來的人事壓倒了,銷盡了。他再不作那樣笨的,而且是失敗得那樣殘的追悔!他認為那不過是迷妄少年的一個夢,這無窮盡的夢境,於今又是一些少年在憧憬的幻光中追躡著。所以他常以此等經驗的確切認識不同於恒人自誇,他恨自己不是校長老師一類人,如果是,他想能以處世的經驗對那些未曆患難的孩子教訓教訓。

  他以這樣的心情去觀察一切,近幾年來卻變成了《莊子》的非常嗜讀家。尤其是那幾篇《養生》《駢拇》《馬蹄》中的議論,合於自己的脾胃。他曾經忍痛地買過幾種木板的刻本,圈點,校正,還撿著好句抄在學校的試卷本子上,在燈前或星期的上午讀《莊》成了他的嗜好。他以為以前的文人所說「痛飲酒讀離騷」這話不對,倒不如換成痛飲讀《南華》呢。一栩栩然的莊周齊萬物,一生死,直可謂之為「囊括」了一切有情無情的世間。不過有時遇到難完全瞭解的字句,頗悔把少年的讀書工夫多用到《革命軍》與明末裨史那類淺薄的小本上去。然而,有時已經沉壓下的好勝心還在他胸中躍動,看見別人連以前的苦痛生活沒曾經歷過的,現在一樣是威風,權柄,房地,美妾,都抖在身上,他便歎息不住以為自己是落伍的戰士。他認定這想法是好勝,而不是涎羨;是想「思齊」的一點的人類本能,而不是由於驕其鄉黨,圖謀大利的原因。所以讀《莊》固然成了他在侘傺中的唯一嗜好,卻也十分牢騷。這都是這位用思周密而頹唐了志氣者常常有的心理。

  頓了一頓,她又接著嗤笑著說:「兩個人有什麼事會議,偏不讓人聽?」

  西里間的書聲已經止住。一個梳著雙髻子穿藍竹布短制服的女學生活潑地跳出來……她是于先生的大女兒,在這邊女子師範的一年級讀書。

  雖是四十歲而頗有風韻的妻正在外間方桌的一旁梳頭,大女孩的讀書聲由西里間中傳出。一條黃色短毛的瘦狗在門前的階石上用兩隻前爪,搏弄著一個死雀,一切都很平靜。難道不久就要破壞了這和平圓滿的家庭?為了收容一個人便必須發生?他的突躍的心與恐怖的情緒不能自抑,面色蒼白,一步剛走進門限以內。

  自己的資格,議論,顯然不能降服住勇敢明決的青年心志。果然,他隨了那新黨的領袖出去飄流了。幾年來世界的與本國的洶湧潮流,于先生還不十分茫然,不過他只覺得一幕一幕迅速地移動過去,而幕中的真實動力他可捉摸不住;這些事與自己的生活漸隔漸遠,甚而至於不感到與自己有何關連。在一個人的小天地中,他很難把握住這圈兒外的複雜事實。因此,他常常覺得為這孩子打算去「闖」,未嘗不對,「闖」的生活中至少能得到有益的教訓。他既然摸撫著這一點不會走錯的輪回圖,如自己的少年時代被壓轉到現在一樣,——他堅持著他的觀點與斷定不會錯誤。他以為這孩子如果到了現在自己的年齡,無疑地也有自己的心思。以「歷史性的必然論」,衡斷一切,是于先生的發明,也是他常常覺得比一般人聰明的一點……然而,那已然成了大人的孩子,重新回來了!

  自從那個故去的老友獨子如神龍似的落到他家中來,他添上了不少的心思。那孩子是多英挺,多有心計,言語與行動又多爽利,敏捷。他自從頭幾年從中學卒業以後,跑出去,不曉得活動些什麼。然而于先生是頗了然的,因為這孩子還在中學時,便是那幾百人的學校中的一顆彗星,凡是對外的學生事務,他總是小頭目。他又與有名的新黨領袖來往,——那個急進者,能拿到多少青年們的熱心的領袖,也是于先生的後輩,然而自己卻跑到人家門下了。卓之是個有為的青年,于先生也為被人家砍頭的死友歡喜。常常以父執的資格在他讀書時給他幫助。

  恰在這急劇的時間中,他來了!于先生有點明白,而且是不容懷疑的事。從卓之提了一個皮包到自己家中,他不禁悵然自失!及至卓之過了兩天隱約地說些為什麼來的話,又因為他的家裡容易避卻偵察,要求允許住在這裡。于先生幾乎沒答出話來。他不是十五年前大無畏的于先生了,在這大城中,尤其是近兩年來,親眼見過不少的佈告,不少槍殺黨人的事,又真實地聽說起查獲党人的秘窟,捉過一些稍有嫌疑的安分良民。不稀奇!軍法課中出出進進的還不是這一班人,雷厲風行,甚至在街頭上也不敢高聲說的,還不是這些事?然而這難題卻輪到自己要立時解決……是一貫下來的革命事業,也是自己曾經熱切信仰過的主義,是青年人要拚命前「闖」的大道,從于先生的誠心上說,他不但對主義,對故友之子的行為無理由加以拒絕,而且胸中也稍覺痛快,不過,這久已沉滯下的誠心卻早蒙上了自身的暗影,是生活與身家關係交織成的模糊密網,罩在那一顆心的上面。因此,他當時十分躊躇,而且有不少的恐怖預想。即時又一個轉念飛進來,有助於他對於此事的解決。

  那是一個新生的希圖,他明白這時勢的劇轉不是這邊的許多徒手兵,幼年兵容易阻止住的,將來如有變幻,自己呢?更無所著足,雖然皺緊眉頭抱定與世無爭和以天仉的態度。然委曲裡須有生活,那是切身的大問題。問題的答覆,自己毫無把握,而現狀的破壞又似早晚間事,當這個時候卓之來到,從遠的冒險企圖的一方著想,一個難得的展望似在眼前顯示著,不便明言。似神來的希望使他有點活意,於是他向卓之說:

  志雲滿腔的高興,想不到這古怪的人忙得連句閒話也來不及說。她自從見過這位遠來的青年,很想能以聽聽他的議論與指正,或是灌輸些新知識給自己。她過於寂寞了,才考入師範的第一年級,所學已經有限,而且規定要讀《詩經》《左傳》,那些字句古奧的老書,教員先生們都是十分死板地授課,一句關於新思想的話也不敢提起。這兩年的學校中沒有集會,沒有言論,終天過的幾乎是私塾生活。甚至連上海報紙都不許看。雖然曾在圖書室雜亂地閱過幾本新小說,她只能片段地鑒賞出那些句子的美麗,別的也看不出有什麼令人激動的話。回家來,母親是忙著家庭的生活,妹妹,弟弟小,閉在屋子裡,除了溫讀教科書外,她什麼不能做。

  那幾本極平庸而缺乏趣味的書本子不能滿足這位姑娘的求知欲,一切新書報無從看到,於是她的唯一的嗜好便寄託到舊小說上去。家裡的《水滸》,《紅樓夢》,《鏡花緣》,都是她身旁的良伴,關在密網籠子裡的少女,只能從這些小說中的人物與行事中找到慰安與興奮。她沒有閨閣中舊式小姐的嬌養的心情,也沒有新時代中抱著女性中心主義的女學生的活動。舊日的一切她尚不曾有深深憎惡,然新的理解與新的事物也沒有機會可以引動她追逐的志趣。在寂寞中她覺得鬱悶無聊,但也說不出為了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