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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沿的秋夜(1)


  「凡字在第一個腔孔,但不是悲調,是輕易不用的。譬如《漢宮秋》,《平沙落雁》這些調子中用高凡音的最多,至於《閨思》這個小曲兒你記得吧?一上來就是四上尺六工六上五仩六工尺尺工六等腔,……這是有一定的考究的;因為《閨思》的詞裡全是『鶯啼曲院驚殘夢,坐擁孤衾覺曉寒』的纏綿句子,自然用不到代表激越聲情的凡字音了。」

  「這自然我明白,不過見賢,……我有時節愛聽笛子的聲音,它的確能代表一種激憤淒發的意味。簫也好,例如泰原吹得雙音總算是用過工夫的,一口氣裡吹出兩種音來,真有點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聲口,可是太令人難堪!就在這個冷月秋夕,我們這等生活中忽聞得嗚咽低沉的簫聲,只有將沉住的心情由聲音的感化中使得它更抑鬱,更淒咽。……笛子卻好,能以激發。古時的人說『聞鄰笛輒喚奈何』,你知道能喚奈何還有求奈何以外的不奈何的意思,秋夜有簫聲呢,正有使我們聽了有說不出一個字來的難過。……」

  見賢這時便將斜倚在唇邊的洞簫拿過來,橫在手內,看著如從冰窖中方才洗出的一輪皎月,唱著「把酒問青天……」的句子,半晌,方緩緩地道:

  「我希望你什麼時候到我們家鄉去一趟!就在嘉陵江中的帆船上,當此秋夕,瀲灩的江波,蕭蕭的落葉,一派浩蕩的江聲,一隻嫋娜的筏子,嵌在淡藍色的兩岸群峰之下,就在那船上來看此秋月,並加上船上的人吹起簫來。你想如練似的澄江,如瀉銀似的月色。美也美極了,可是感人也感人極了。更有音樂的淒激,……不說吧,兵匪交擾的故鄉,辱沒了佳山佳水!……」他說著又像另要換個題目的一般。立在他身旁身軀較低,正自在那裡按拍扣腔的青年,便攙口道:

  「你不必提這些牢騷話了,今夕只可以談談風月,辱沒了佳山佳水,正是人間的自作孽!……我從小時候讀到『輕舟已過萬重山』及『嘉陵山水天下無』的詩句,欣羡的了不得,可是直到現在還沒有機會去過,不過空空地懸諸夢想罷了。將來總打定主意,要去一趟的。……可是這個高音的仩字,我吹不好,你說是什麼毛病?……」

  他說完正在將手中所持的笛子橫過,方吹出兩個字來,忽然西院的木門一響,進來了同住的汪先生,拖著一雙破皮鞋梯拖梯拖地過來大聲道:「十點了,明天我還到學校裡發稿呢,你們真會開玩笑,得啦,終是裝著斯文風雅,……文豈在斯乎!……」

  汪先生說的北平話本來有些欠高明,更加上用力地一說,將『得啦』的末一字,說成le的音,仿佛如同說法國話的Dele似的;更文縐縐地掉文,於是正在討論簫笛的這兩位都笑得忍不住了。汪先生也彎著腰,搖著頭髮近前來道:

  「你們笑什麼?這是我的官話呢。」

  「官話官話,喂飽了蛤蟆。……」叫見賢的那個湊著趣說。

  於是大家的嘴唇都合不攏來,滿院都是笑聲。

  汪先生自己先忍著笑向那位吹笛的青年道:「劍先,……你不要聽他這樣搗亂的話,本來我在西院裡正在做一篇叫做《一元乎多元乎》的文章,頭腦子裡本來便已為好多的名詞弄得有些顛倒,你們又在吹,又在唱著『雲鬢蓬鬆,……脂粉隔宵殘』的曲子,於是我的一元多元的文章,便變成玄之又玄的文章了。」

  劍先將眉尖蹙了一蹙道:「誰又教你來作這種討厭的文章?什麼一元,多元,我們心裡一元的半個都放不下呢。說什麼窮其始終的話?你們看這樣的涼宵,這樣的明月,我要到東河沿的柳樹下去逛逛呢。……」

  汪先生與見賢都同聲贊成,即刻找帽子,穿衣服,尋手杖,帶簫笛,忙亂了半晌,才一同踏著冷靜的月影迤邐向東河沿走來。走了沒有幾十步,劍先便問他們道:「又不是出征,你們要帶這些兵器幹什麼?正在戒嚴的時候,半夜裡每一人提一根手杖,怕巡警也來干涉呢。」他們想想也無味,便重複回去將手杖放下。

  月光照得土地上纖毫畢見。沿著河沿的南頭走來,一行行的疏柳下的黃葉,東一堆,西一堆,被淒冷的西風吹得刷刷作響。河中雖也有幾尺深的污水,但是終天被風吹的灰土浮滿,不能將月光反映得十分清澈。疏柳旁邊的人家,都早早的關門休息,連個犬叫的聲音也聽不見。正是陰曆十二三的月亮,仰頭看去,晶瑩清高,如天闕中的懸掛的銀燈一樣。他們彳亍著走來,都默不作聲。劍先一個人跑在前頭,倚在一株柳樹上,一面仰望著柳陰中的月光,一面用左手托住腮頰仿佛正在那裡想什麼。見賢呢,在那邊來回踱著試吹他新學的《梅花三弄》的簫曲。汪先生將兩隻手插在夾呢大衣的口袋裡,聳著雙肩不住地說「好冷,好冷!」

  沒法形容的秋之月夜,況且在這個柳枯水淺的所在,遠處浮動著喧叫的市聲,自遠而近,仿佛秋夜的靈魂正在地獄中哀鳴。夜色是薄暗的光明,慘淡的清顯,從那乳白色,暗青色,銀輝色中交雜、勻合而織成的天幕裡,顯示出無限的幽秘、神奇、寂曆、蕭瑟的感覺。他們在這個景色中,自然各有其心思的活躍、縈回,自己不能抑止得住,申敘得出。況且養蜂夾道前面的兵操場內,偶然起一陣悲笳的鳴聲,也是壯烈,也是悲愴,更有僻巷中的街柝聲音,時時攙入,更令人聽了不知道要怎樣方好!劍先看著那千古如一的皎月,清輝四射,每道銀光都如冷箭般地射入自己心坎的缺處,而嗚咽的簫聲時低時昂,不覺低聲念道:「春生者繁華,秋榮者零悴,自然之數豈有恨哉!」的句子,但同時他也不覺得低頭扣著衣帶,沒得言語。

  一會,見賢將簫聲用力在尾音上吹出一個拖長的工字音來,便夾在左臂下,興奮地向汪先生與劍先道:「喝酒去!喝酒去!我今兒晚上非喝酒不可,且盡歡罷!……」劍先只回了一個「好」字。汪先生悠然道:「『好』是『好』!誰帶了錢來?」

  這句話竟沒人能答得出。

  劍先不在意地道:「怕什麼!我們有簫,有笛子,還有衣服、帽子呢,反正回去也沒有多錢可取。……」說完之後,他又去偷看柳陰中的明月,似乎向她徵求同意的樣子。見賢爽快地說:「你不要管,今兒晚上非喝酒不可!走走!東華門外有的是小酒鋪子。……」

  及至三個人走到河沿的橋頭上,不覺得都停住了,立在白石的橋上向上望望,又向下望望,便重行前去。

  將近十一點的中夜,街口上的小酒鋪多已將一扇扇的門板上好,街上的行人也少得很,獨有某電影院的門口尚停置著許多的汽車、馬車。他們終於沒找到地方吃酒,依著汪先生便主張回去,但見賢是不依的,後來無意中走到一個門首,裡邊正有些人在猜拳喊呼。他們向門額上看去,恰巧是聚原酒店四個大字,見賢便招呼大家一同進去,好容易才找到靠東壁下一個大酒缸的紅漆漆成的圓板蓋子——當作酒桌用的旁邊坐下。

  夥計過來,用木強的口音強摹著外省話來答話。後來他們便要了四兩一壺的玫瑰,蓮花白的兩種酒,共四壺。但這種特殊的酒店是不賣菜肴的,只有兩個銅子一碟的豆腐乾,四個銅子一碟的熏牛肉,見賢又命店中為買了些花生香腸的東西,便興奮地提倡著多讓劍先同汪先生喝酒。

  劍先幾個月來都不曾喝酒了,他自從夏秋間一場重病之後,每天身體疼楚,呼吸短促,近來還是在寓處天天服藥,覺得有無限的痛苦向身體向心靈上交互迫壓。……然而到此也不能不喝了。他自從同他們到酒店之後,看見坐在櫃檯上酒簍中間的長面的掌櫃,執著旱煙竿兒,時時與來喝酒的人打諢說趣。他真是酒店內的一個獨醒者,他黃瘦的面色,精明的目光,表示出他的豐富的經驗。酒簍的上面,都蓋著白錫精製的酒塞,仿佛當街拉人的妓女用她們狡獪引誘的眼光向顧客們說:來來!你們且陶醉此中吧!這裡有迷惑的趣味,這其中隱藏著你們在平日嘗試不到的滋味!……似的。在木櫈及什物的木龕中,雜列著些紅漆色的木桌,鮮明的色彩,也同烈酒的燃燒似的,對於到這個地方來的人無形中有一種強烈的誘引、威脅。來喝酒的人大都是些工人,最上等的也不過是小理髮鋪內的夥計,因為從他們穿的藍布大褂,與分梳得很光明齊整的頭髮上看去可以知道。

  汪先生正飲著,忽然向劍先道:「你記得魯迅君所說的魯鎮酒店麼?怕不是這個樣兒?」劍先正在看得出神,聽他說話,便將手中所拿的一片豆腐乾放在桌上,微笑道:「你錯了,魯鎮酒店怕還沒有這般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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