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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識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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靄生雖是比較任甫的年紀稍小些,但他自然也很明白這是樁新鮮而有趣味的事,再問任甫是到哪個地方去與什麼人相見?任甫卻傲然道:「你不但不能問這些事;並且去過之後,你須不向他們說,你若說了,仔細你,……」靄生那時究竟還有些小孩子氣,並且他向來是同人家對於然諾的信用不會破壞的,更不用任甫的恐嚇。一時被好奇心所引動,只待次日的趣劇開幕,自己也算得個配角的一員,就非常的滿意了。 次日,正是一個星期日,任甫假託同靄生遠足到郊外繪畫的名義,從校內吃過早餐之後,便換了衣服帶著畫具出城而去。 靄生那時在K城入中校修業的地方,是在多山地的一個都會裡。K城的北門正對著黃河的支流,在春夏的時候,往往出城不遠,上那些多石的小陵阜上便可看見嫋娜的風帆順流而下。但北門外是往來的大道,且是因為交通的利便,所以也有汽車道及馬車道,縱橫畫列於斜坡及稻田之中。走路的人很多,所以也不很清靜。任甫同靄生很高興地從校中出來,雇了兩輛人力車拉出北門外去,便由任甫付錢打發回去,卻一聲不響地在前面走。靄生也不便問他,料想他也不肯答覆,只索肩了三足的畫具,賞覽自然的風景,在後邊一步一步地跟著走。任甫在前面轉過一條通行的馬道,卻不再走大路,從多生叢樹的小山上斜越過去,往S山的垂虹亭那面走去。靄生這才明白他要去的目的地。但是往垂虹亭去的便道應該出K城的東門,不幾裡可以達到S山,為什麼他偏要轉走這許多路?「也許他是恐怕別的同學遠遠地隨他來所以借此掩蔽麼?」這是當時悶在疑惑中的靄生的思想,到後來他究竟沒曾再告訴為什麼要轉這許多路的理由。近日的天氣分外溫暖,小山下的柳塘中一片片的綠色的花錦,全是些浮萍化成的。已經啼熟了的布穀,還在林中繼續著引吭而鳴。靄生隨在後面,被四周的景物引動起藝術的趣味,頗想就在這些地方支起畫架,隨意將景物的片段畫下幾幅來。但任甫疾行的腳步,與躁急的神色,那裡有心於這些事上。 及至到了S山坳處的下臨清流的垂虹亭上,靄生方才知道任甫來此為的什麼事以及為什麼要他同來。 原來任甫到這個幽靜少人來的亭上,是與一位女子商定婚約的。那位女子卻也分外謹慎,所以要任甫同一位年幼而誠實的同學前來,免得被人知道有什麼揣測的話。任甫本來不願意這樣辦,但是拗不過她,於是靄生便陪他同來,成為這出始為趣劇而終成悲劇的配角。 靄生既然明白他為什麼事同任甫來的,自己以為不應該這樣不問情由的同著任甫到這個地方。初時他只得同她與任甫在亭上說些閒話,過了一會,他便託辭繪畫,將三足架支起,在亭的下面約距有十五六步遠的橡樹蔭下,他半坐在樹後的大石上,對著前面的削起的嵐尖,便一筆一筆地畫了起來。任甫與那位青年的女子卻在亭上談話。 自從靄生無意中似乎作了任甫與她的訂婚的證人以後,任甫永不向他再提此事,他也替任甫謹守著前次的約言,沒曾向別的同學說起。他幾次想要問明那位女子的名字,任甫不告訴他,他也不再追問,只知她是姓鄭罷了。 自此之後,學校中漸漸更少見任甫的蹤跡,除去幾門重要功課以外,任甫有時並不到教室。大家都有所忙,也漸漸地不大提起「幸運使者」四字來了。靄生因為在校內服務甚忙,所以更不常與任甫見面,不過這次奇異的經驗時時的使他記起。 半年之後,忽然接得任甫與鄭女士結婚的通知,靄生方才明白春天在垂虹亭上的相晤,竟然有了結果。但是那時任甫早已轉入省城的某校,不在K城了。靄生只知任甫的叔父在省城充當某稅局的委員,也就是任甫的主婚人;至於鄭女士是住在哪裡,在什麼學校,如何能與任甫相識,靄生也無從探知;只是有時想起垂虹亭上的一晤,還能隱約想到她那雙明慧而流利的眼,以及穿的那身雪灰夾絨衣裙,除此之外便有些模糊了。但他總記得鄭女士是說的一口很難懂的土音,也分不清是哪裡的人,當時自己先有幾分不好意思,所以更沒有問訊完全,至於任甫卻始終並未曾介紹過。 直至靄生在K城中校卒業以後,方才從一位很遠的親戚的無意的談話之中少微曉得任甫及鄭女士的事,然而也是傳言,沒曾證實。據他那位親戚說:在省城曾在一個餐館裡與任甫相遇,匆匆地一見,只知有三五個妓女,還有些少年同在一處飲酒,此外也就不得而知了。自從這個消息傳與靄生之後,他時時覺得替那位鄭女士憂慮!更覺得自己在二年以前與任甫上垂虹亭去的多事了。 自從與那位幸運使者任甫別後,這是靄生第一次知道關於他的事。再一次便是前兩年當靄生在S埠當商科專校的外國文教員時,遇見一個舊日的同學;因為數年的闊別,曾談到從前同在校內的事,以及任甫的事,後來那位同學曾說聽見別的同學說:任甫因為在京城交際許多人物,與人合股辦鐵廠的工業,過於勞碌,又因在外面終日的戕身,已經不是從前了。……至於他那位鄭女士聽說已入了聖教,受過洗禮,與任甫已無形的離婚,便不知哪裡去了。 這些模糊終難考究的話,在靄生的那位同學已經說不清楚,……所以更無從向第三人去探問了。 但是靄生卻時時記起在S山上的垂虹亭中的鄭女士;並且自己覺得難安!此外便感到十年來的變化,那時還梳著雙鬟不過十五六歲的鄭女士,如今想已常常跪在禮拜堂中向冥冥的遠處,深自懺悔。有時靄生想得如同親眼看見的真切,有時在讀書作事的時間之中不自覺地忽然想起,總要耽延幾分鐘的工夫。自己也頗以為可笑,而且太過於為人耽憂了,然而自己又無從抑制得住。 以前的這些經過在這一刹那的時間之中,都從似由舊日的夢境中將靄生喚起似的。他突然看到十年前的任甫的面目,第一次引起他的尋思的全是這些事。及至這一群的軍警,賭犯,都走過了,街上的行人漸漸地移動,自己的馬車也往前走的時候,靄生方才想到「他怎麼也在這一群人裡面?」但這個疑問尚容易自己答覆得出,但是同時連帶而來的第二個疑問又行提起,便是:「他的夫人——垂虹亭上的她向哪裡去了?不知她曾知道他也在這一群裡否?……」靄生想到這裡,便想跳下車去上前拉住任甫問一問,……然而終於不能。…… 靄生自從因為有了神經衰弱症進了艾氏醫院去療養以後,每日只是身體乏力,頭部昏痛,所以將一切的思想全都壓伏在玻璃杯及靜臥之下,不但以前所時常想及的任甫及鄭女士的偶然遇到又仿佛偶然消滅無從考究的事忘掉了,即連自己每天的工作的事也不能尋思。直至他出院以後,所有少少動他一點感想的,不過院中的D姑娘所給予他的一種細密的安慰罷了。但是在街市的一瞥之中,看到久已不復置念的任甫,便將舊日的聯想一一的提了起來,因此S山麓的垂虹亭,馬櫻花下的幸運使者的稱呼,後來聽見的消息,與鄭女士那時的面貌、聲音、衣裙的顏色,都從久已存置的記憶中尋思出。 但馬車向前緩緩地走動時,忽有一個特異而似乎出於意外的猜測的思想,使得靄生驟然將雙手交握起來。「院裡的D姑娘也不過二十多歲的人,她的面貌,現在想來怎麼同當年在垂虹亭上見到的鄭女士——任甫的妻——有些相似!不錯!明慧而流利的雙眼,只是稍微不大活潑罷了。她那蓬鬆的頭髮,也與鄭女士梳著雙鬟時發色相似,從純黑中少帶幾根黃色的發。……她常常有種沉鬱的顏色在臉上,每每同她談起,她堅信上帝的存在,可以證明她是個真誠的教徒。……是她?……她何以在艾氏醫院中充當了看護婦?……果真是她麼?相遇未免太巧!……她或者已經知道我是當年在垂虹亭上的她與她的不幸的丈夫的證婚者麼?……然而十年了!……」 靄生從新見到的印象之中聯想起鄭女士,便又無意地將D姑娘證實她便是鄭女士的化身,這在靄生可說是個驚奇而出於意想之外的發現了。但是有一件事使他疑惑的,就是:「當年聽她說的是一種很難懂的土音,現在的D姑娘何以是說得很好的京話?不過還有時夾雜著幾個特別讀法的外省字呢。……然而這沒有可以反證她不是鄭女士之處,十年的時間,語音改變了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這種斷定愈加真確,卻愈使靄生感到冥漠與感傷的感動。他不知想用什麼方法去加以證實,更不知目前要如何辦去?躊躇與驚訝之中,他的右手無意地又向衣袋中觸及帶有半截發押的藥瓶,突然覺得有種冷栗而欲哭的感情充滿了周身的纖維! 為這事的煩擾,使得靄生三天回到住所的夜裡未曾安眠,第二天他決計無論哪裡都不去,重複回到艾氏醫院裡去訪問老醫生及D姑娘,想去問明這其中的原委;並且要告訴她關於任甫的事。哪知卻恰巧是老醫生同了D姑娘到城裡的一家人家中收產去了。靄生悶坐了半天,只是望著接待室中所畫的壁畫出神。末後,只有將昨日所見的任甫的事寫在信箋上,並且在後面寫了垂虹亭三字,問道D姑娘是否即是鄭女士?並且認識自己否?……他這時並沒有判斷思索的餘力,寫完之後,只好在將晚時驅車回城,及至在晚飯以後他忽然悔恨自己寫的這封信過於冒昧了,但是已來不及收回。 第三天的正午,忽然收到艾氏醫院專人送來的一封素色洋紙的信,靄生手指顫顫地拆開一看,只是幾個字: 「風戾重寒,冰懷難熱,一任他醉夢迷蝶;我只索爇上心香,灑淚花懺拜當窗月!」 下面只署了三個字是「相識者」,靄生反復地念著這一行難以索解的文詞,低低地歎口氣,自己說到「相識者」三個字時,而感動的目光卻射在案頭上那個插有折斷的發押的玻璃藥瓶上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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