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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痕(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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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的天氣,在淩晨的時候,如一層薄薄玉屑鋪成的白絨氊子,罩在每家的屋頂之上。「霜痕的瑩明與潔白,在冬日裡雖不是罕見的東西,但是能夠領略到這種冷冽中清晨的趣味的人們,也可謂是有幸福的了!在暖暖的被褥中間,爐火熊熊的紅光,逼得人全身的氣力,如同用醇酒浴過似的全行消盡,或者在枕畔嗅到熱烈的發香做著幻美的好夢,只有沉沉地在昏睡中度過,像我在這個時候——賣報人正鵠立在印刷局門前,送牛乳人正彳亍在道上的時候——卻踏著欲待裂口的堅地沿著河沿,數著髡了絲發的冬柳,昂昂地又是無意味地走來,領略人家屋角上霜粒明亮的趣味。……總之,我比起他們——那些醉生夢死的人是有幸福的!……」 他想到此處,薄呢的外套,禁不住朔風的嚴威,便連打了兩個寒噤,同時身上覺得起了無數的膚栗,他借此便咬了咬牙,索性將插在衣袋內的兩隻手,伸出來在空中交握著。但那是很明白的事,他那凍紫了的雙手,在這時候似乎沒有什麼溫暖的感覺了! 沿著窄狹的河岸,盡是連根枯乾的黃草。挾著寒威的冷風,從水上吹過來,在沉寂中,微聽得刷刷的細響。這個地方,本來偏僻,平常已少有人來往,況且在冬日的淩晨,只有對岸的高大鐘樓,矗立空中,那黑條下的白麵,仿佛在太空中冷靜地微笑著呆看著無量數的事物。他將兩手在空中交互握著,驕傲而自負的思想,仍然在空虛的腦子中盤旋著。他在早上未黎明時即由床上起來,用一支禿了尖的毛筆,草草地寫了封長信寄他的朋友。他向來不與人家多通信,且是因為與他通信的人太少,所以郵局中輕易與他沒有來往的,不過他這封信確是急劇而非寄出不可。及至他呵凍在破紙的窗前寫好之後,忽而想起在自己的屋子以內,連半分郵票也沒有,所以微歎了一聲,將這封待寄的長函,安放在衣袋裡,抄著因寫字凍僵的雙手,便無目的地踱了出來。 門外的景色,果然與狹巷中的寓所不同,而第一使得他愉慰的,便是淩晨的霜痕。一個一個的圓粒上,如同由玉液中提出的糖晶,有許多甜美與潔淨的感覺,立時嵌入他突突的心裡。暫時內,他忘卻了過去一切的煩憂,並且也沒冷顫的感覺;露出破布的絨鞋,踏著枯根的草地,似是去尋覓他所失去的東西。而他在這瞬間能以完全尋到的,只有在環境之下被逼出的那顆驕傲而強毅的「熱心」。 他正在冷冽的空氣中,遲回而無目的地獨行著,不提防由後面來了一輛溺桶車。車輪含著薄薄的冰棱,放出軋軋的聲音,不過他沒曾聽見。車夫是個五十餘歲的鄉下人,這時正挽著油光閃閃而露出破絮的襖袖,失了光的眼睛,幾乎一瞬不轉地由車輻中間,拚命般的向前看他自己所走的前路。不在意地衝撞,從青年的身邊擦過,寒氣凍麻了的身體那能立得住。青年的左臂一扶,而車上沒有蓋子的溺桶泛溢出來,他的薄呢的外套上已濕了一片。在突然的驚恐中,老車夫因有由經驗中得來的預想的恐怖,使得兩臂失卻平均的力量。…… 於是車子倒了,黃色的髒水泛在地上,車夫也被肩絆拉倒,而青年的衣上濕痕越更加多。 不意的驚恐,是由於車夫曾經受過重大的懲戒,他吃吃地想著要說出求饒與萬分抱歉的話來,而一手扶住倒下的木桶卻沒得言語。 黃瘦的青年,目光這時發出濕暈的同情的光來,兩隻手仍交互著,在空中握住,一面笑著道:「不寂寞!……只是不寂寞呵!……任何事都有趣味……呵呵!車夫,你的工作就完成了,省卻你再走多去的路,我寂寞的過活中,有這一來,多少總有點臭味了,不……是味道總是好的,……」他說完便興奮地舉起左臂來向鼻間嗅了幾次。其實他那鼻孔似乎早被冰冷的空氣塞住了,他這時的狀態似乎狂易,又似乎居心做作,然而敗運的老車夫索索地立在一旁,卻不知如何辦法? 青年又大笑了幾聲,抬起腳步,迅速而有力量,一回兒狂嗅著衣袖上特異的味道向前走去。 沿著河沿,轉過一條較寬的巷子,正當他穿破牆角的日影,往前轉走的時候,那邊一個人對面走來,兩個幾乎沒曾撞倒。對面過來的人,立住看了一眼便喊道: 「咦!……茹素……是你嗎?看你臉上皮都凍破了,這大清早要向哪裡去?……」他穿著極講究的中國式的華旗呢外套,面上顯出驚詫的狀態來這樣說。 「呵呵!你……你……呵!蘊如……巧呵,我今天沒有空空的出來,味道,……一點味道,我嘗試過一點,雖是少些。」 蘊如素來知道他這位不幸的朋友,舉動奇怪,處處與別人不同,聽這一套話,便知不曉得從哪裡又去惹出事來。便拖住他的衣袖,用謹慎的眼光,看著他道: 「走……走,請你跟我到我家裡去,你這個人別這樣胡鬧了!弄出亂子來,你想,……怎麼辦?走,……走,我今天恰好沒有什麼事,校內又放假,我暫時不用教書,來,我們到家裡去吃酒去。」 茹素楞楞地隨了他那位懇切的朋友向前走去,半晌,他忽然笑道:「你聞一聞我左袖上是什麼味?」說時便將那只被溺水濕透的破外套袖子擁在蘊如擦有雪花膏的鼻子上面。一陣奇臭,蘊如臉都漲紅了,忙離開他道:「你怎麼這等開玩笑……噯!你這樣瘋癲的樣子,還是教人捉到瘋人院裡去好些……。」茹素仍是交握著赤紅的雙手,在空中搖動著道: 「這是你所掛慮的事,亂子也會從這些事上鬧起,但我對於味道上,多少呵,嘗到一點。」他說著又向左袖上連嗅了幾嗅,蘊如到這時免不得笑了起來。 一間結構得嚴密的屋子,白布隔幔的後面,精銅鑲邊的爐子,火聲畢剝地正自響著。一隻明漆的茶几兩旁,短椅上正坐著蘊如與茹素。蘊如這時已很輕和地將外氅脫下掛在衣鉤上面,從衣袋內取出紙煙盒子檢出一支香煙來慢慢地吃著。茹素仍然穿了那身肮髒的衣服,坐在對面,沉默地思想,兩隻手有時還不住地在空中交握著,是取暖或是成了冬日的一種習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蘊如同茹素是自幼年時的朋友,而且同時在中學校卒業,經這幾年的變化之後,蘊如已成了大學教授,而茹素卻已變換了幾次職業,現在仍然是孑身客居,並且因了性格上,環境上的習染與迫逼,使得他同舊友蘊如相去日遠。不過他仍然知道他這位童時的朋友,對他是熱心的,並不因為職業上主張上的不同便有更改的。他們同在這個大的都會之中,並不得時常會晤,一來因為各人的事忙迫,再則茹素的行徑古怪而且秘密,雖以最能諒解的蘊如,也不大敢時常同他在一起。 但在這日冷冽的霜晨,無意中使他們得了聚話的機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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