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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之下(3)


  「不過第二年的春天以後,便再也不能得到她的一封信了!我雖然連連地去信與她,終究沒有回音。後來遇見由故鄉中來的人的傳言,說她仿佛因為他叔叔,隨了一個親戚到外省去作書記,便挈眷而去。但在什麼地方,自然是沒曾知道,不過這個事太過分恍惚了,怎麼她並沒曾給我一點的信息?……後來我才曉得她從別處寄我信的時候,那時我家又到別的地方去,因此便阻絕了消息。

  「這樣的無形的間隔,直到去年的夏日在青松之下難以獲得的重逢,我才明白了一切。哦!在同時呵,也給予我以綿渺而深思的憤慨!當時我們並肩立著,煩熱的南風,吹著松針慢慢地響,雖有熱烈蒸人的日光,然而我覺得她的心,完全如同安放在冰窟中的慘冷。那是個熱的天氣,你們都該記得呵。我用顫顫的手指,按住她的手時,她手尖都冷冷的,不出一點汗。同時她還不住地咳嗽。……

  「人間何曾有真實的快樂,而悲感的暗影,卻時時好向人的身心襲來,而且加以猛烈的攻擊。不幸的遺棄者,在那謖謖的松聲之下,我雖含了滿眶的熱淚,卻也再沒有更好的言語,能以去安慰她!——自然是真實的安慰呵!……

  「她自從隨了她叔叔往宿遷去後的歷史,簡單說罷,後來的幾年,她的慘淡生活,是由於她的性情將她來誤了!然而一個人,為什麼不准要有自由的意志呵?……無論什麼事,為什麼只准向威權方面低頭呢?咳!她到這步的景況,是喪失了她的活力,而被壓伏在過於矯崇的新的偶像之下。」

  她這句話,令人陡添了一層疑雲,不能明瞭她言語的主旨。但是她不等得我們質問,又接著解釋道:

  「這句話,自然不容易明白的。不過我實在沒有更妥當的言語,來作她的失卻生命的原因的形容詞。她在那天同我說的:『我到現在,既不怨人,也不怨命運,已經是這樣了,有什麼可說。不過每當燈昏風起的時候,伏在枕頭上,想起我的母親來,縱使一夜不眠,將淚哭幹了,也還情願!因為獨有這麼樣,還是能使我悠悠的心,得有個著落的地方。除此以外,你現在替我想想,更有什麼法子與地方,能以安置我的破碎的心?……』你們想呵,誰是愛憂傷的?誰是愛哭泣的?像這等令人感泣,與她那純潔的精神,可憐的生活,不是她自己,誰能摹想得到!……

  「原來她自從隨了叔叔嬸嬸到宿遷去後,她便在那個地方,一起住了三年。她後來自修的工夫很好,便擔任那裡的女子小學校的功課,還另外給一個家庭中作教師。……我不是說過嗎?什麼事都是湊泊成的,偏偏她又有一種甜適與順遂的境遇,在那縣立中學裡,認識了一位英文教員,他就是那縣城中的人,家境還過得去。他們怎麼戀愛的經過,誰曾曉得。不過後來居然得了她叔叔的許可,結成婚約。以她那麼孤苦的人,有個青年能以豐潔與純摯的愛情輸與她,自然使她可以傲視一切,而且滿意的。她曾說:『在當時,我所見所聞的事物,以及所教的課目,所讀的書籍,幾乎無處沒有一個親愛的笑容對待我。』也許一時的快樂太過了,而結果使人卻再不會想到。……定了婚約,沒有三個月,那位青年教員,因為傳染了流行感冒性的病症而死了!……」

  「死了呵!」霞如驚疑地問。我在同時,覺得心中受了一個有力的打擊!

  芸如淒淒地將嘴唇吻在霞如的頭髮上道:「可不是呵!這是個冰彈呵!足以打破她那脆弱而柔嫩的心了!不過這還是悲哭的第一幕罷了。她曾說,聽到這個信息的那天早上,她正為了這病人在躊躇,想著要去看護他,而事實上究竟恐怕難於辦到。那一夜中,她何嘗能以安睡?天還沒有明亮的時候,她便在窗外一棵銀杏的下面徘徊地走了半個鐘頭。然而沒曾想到這三天的病,便到了死的界限上去。……後來,在初出日光之下,有人來送信的時候,她還記得她的鬢髮上面,被朝露濕得潤潤的呢。

  「自從這事發生之後,什麼事也算完了。這樣甜美而順遂的初戀,一變而成為落下的暗冪,帶了壞命運的警告來給她了。她的平常的性質,已經是因遺傳與環境的關係,而成為容易憂鬱的。及至她的愛人死去,她差不多對於全個世界上如告總別離了!她那時曾想到,除了我還是與她自童年相識的友人之外,再沒有或者能以記得起她的一個!她同那位青年可以說得是再不能重行遇到的偶侶。然而人間的一時的生死,便留下了無窮悲慘的塵影。她因此病了幾個月,她曾同我說,她也不希望再有生活的勇力,而且也不須了!一個人活著,應是快樂與趣味的,她那時對於這兩層人生的要件上,可說沒得一件。使她不遇到這位已死的青年,她可以在無聊的生活中,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好消磨青春的光陰。但人的情思,譬如水上的微波一般,只要是沒有風吹動,也就平平的,若使有一波的吹動,而好好的綠水,便橫起無量的波紋了。她經過一度濃如醇酒,而且是苦況差不多的戀愛,她要不病恐怕是不能的。她這樣在病中過了些日子,自己什麼念頭都沒有了,只是每天含著淚痕,看窗上的日影。……

  「那末,這似乎關於她一身的婚約,可以作一個段落了。然而奇怪而不近人情的事,在或一方,可以說是應當的事,竟要逼迫她去承受。這全是由於她的叔叔的緣故,他不是很壞的人,而且從幾年前就撫養她,也可證明了。他說是在宿遷縣中,有位從日本回國的學生,妻子死了,曾見過她,又知道她的未婚夫已死去,便想到要同她結婚。本來這是沒有什麼不可的,即是她已結婚,夫死再嫁,在現在的時代,也不能說不對的。而且無論如何,這是個人的意志的自由。她的叔叔眼看著如花般的侄女,每日裡哭泣生病,便急想同那位回國的學生定了婚約,好使得她到一個新生活的境界中去。這原是好意呵,而且難得不是頑固而守舊禮教的叔叔的體貼。……然而思想兩個字,究竟是難於解釋,若更加上由深懇情感中所產出的思想,便不能以常情去批度她了。她叔叔以為她對於一切新的事,向來都是贊同的,她也曾對於舊制度禮教作攻擊的,便將這個意念向她說,哪知她的有生力的心,全個都被墓中人帶了去了。她早已不想在人間,更去掘發出快樂的源泉來。她並不是強迫的,受因襲的禮教的束縛,但她覺得在那時,她的身心已經不是她的了。也或者在他人所不見的時候她早已同她的愛人的靈魂合在一起了。她聽了叔叔的勸言以後,什麼話也無力再說,只是哭暈了。……糊塗而堅執的叔叔,還以為她對此事,並沒有十分反對之意,又以為處處代她計算,——為她將來的幸福計算,總可以盡卻一個長輩的責任。況且更能表示出他不是如同舊人般的迂頑,取那種未嫁守貞的已經死了的禮教,因此卻害了她終身的快樂!然而人間的各種事情,都不能只是一方的呵。人們的情感之流,只要是有所傾向,那末任管什麼,都束縛不住的。至於拿一般認為正理的去責備去,一句話呵,隔膜的人間,終是如此,更有什麼解釋呢。

  「鏡涵在那時,全個心上,哪裡還可有其他的希望與思想存在。悲哀,不可明言的悲哀,已經將她久經破碎而嫩弱的心充滿了,鎖住了,況且是對於她的死去的愛人的悲戀,正在使她幾乎死也折償不過她的最初的願望來。若在此時,縱使說得怎麼合乎正義,以及用怎樣有力的誘引,教她去變更了戀愛的對象,哪能作到呢。然而因此,卻使她叔叔煩惱,而用強力的手段了。他以為這不過是小孩子一時的執拗罷了,一時的淚止了,情感之火息了,自然而且是必定的,可以如風吹的弱葉一般,會飛到別的地方裡去。……果然,誤解是造出苦惱的源頭。……事情就這樣的誤解了,她叔叔竟以自己為最開明不過的人物,拿她作小孩般看待,便為她將新婚約來定下了。……鏡涵就因此起始算投入苦海中的第一步了。」

  她哥哥聽得很出神,到這時方才如完全瞭解了一個困難問題般地,從留下微髭的唇上說出一個「哦!」字來。

  我也在一邊點頭而微微地歎息。

  「及至鏡涵病體少好之後,她方明白這一回事,她曾哀咽地向她叔叔陳說她自己的志願。叔叔呢卻竭力勸慰她,且用新的道理去解釋,歸結總不過是為她一身的幸福。再說得遠些,即是為了她死去的父母的緣故,也不肯把這個新婚約來取消。實在對於新的道理,更解放而適於性的要求,與為人生的快樂的道理,她所知道的,比她叔叔更多,但有什麼益處呢?她是尊重而且贊同這種新道理的,且是她還為社會上盡力鼓吹過,然而已經嘗過的濃密而醇醉的戀愛的餘灰,早已燃盡在她的不能更經過激動的心裡,更沒有其他的心與閑的地方去,裝受第二個人的愛情了。她是尊重她所明白而贊同的新道理,但她更要保持一個人的戀愛的自由,與情感的難於更改的權力。……事情是這樣了,她是被慰勸與無形的強迫,把她包圍住了。因此她便孑身逃了出來。……其中的經過,自然一時也說不盡。總之此後她完全與世上的人們,更是虛飃飃地沒有親密的關係了,只有在那荒野中的墳墓。她受過怎樣的人間的冷視與無情,而不瞭解的棄逐,善意的隔膜的待遇,在這兩年中,她有幾次要自殺,幸被她的同事們救護過來,而且監視著她。她現在對於自殺的念頭,也比較得減少些了,這不是她沒有勇力,也不是她對於死的勇力,會能隨了時間有什麼少差。她因為現在所受的苦惱,還不足,她立誓要遇到更苦的生活,去折磨自己的身子呵。

  「她在翠微峰西偏的山村中當教員,還是得了她從前的一位女教員的助力。那日在道旁的松下,她是多麼憔悴而可憐呵!她無力地握著我的手,最痛心的,是我聽了她末後的幾句話,使我沒得言語,可以回復了。只是覺得簇翠般的山色綠茸茸的地上,慢慢如微語的松聲,都似不應該在世上出現。覺得這個亂雜且無目的的人生,應該是冰一般的冷且堅硬的。她從乾枯而帶有青色的眼中,發出慘慘的弱光來,向我道:『我如今也再沒有思想與記憶的能力了!……總是這樣吧,多早死的消息報到,我便安然而毫無掛慮地隨它走去!……或者,這也是我的幸福!……像你這樣的安適,且在前途上,正鋪有錦花相待的生活,我到如今,不希望,也不歆羨!……不然,又不成你是你,而我終是我呀!……噯!……這一種話聽了,比針刺著更要感得痛苦。……』」

  她說得似乎沒有氣力了,眼波暈紅的向著那邊,似是未曾經心的,又看著那幅風雨歸舟圖。

  忽然她又接上一句道:「那日你們都說我有什麼心事與感觸,的確呵,不過我那時,實在更沒有心緒去告訴你們呵。」

  雨還是慢慢地一滴一滴地落在窗外的藤葉上,仿佛如同四圍的沉默,將這個屋子來全包住了。除了她以外,我們都沒言語,只有默默地歎息。

  聽得內室的自鳴鐘,打過十一點了,一個僕婦穿了她笨重的油鞋,打了雨傘,出來接他們姊妹到家中去。我自然也帶了沉重的心思,被一輛人力車,從滑而明的馬道上拉回。

  到得自己的寓中,恰巧僕人將一卷東西遞與我。拆開一看,原是我在前幾天托一個畫中國畫的朋友,所畫的一幅橫條。他似是作的仿古的筆法吧,松陰之中,流泉之上,一個不知哪裡的高人,正在枕書而酣眠。他還在上面用小楷題了兩句舊詩是:「莫向人間揮涕淚,松陰一夢轉清涼。」

  哦!又是松呵!夢呵!

  奇異的聯想,又複將我喚醒。「青松呵!」「青松之下呵!」這兩句話,與在夢中一般的境地,是在我眼前恍惚地移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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