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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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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素由冰冷的河沿,遷入這所溫煦而帶有春意的屋子中,在他卻也感不出甚麼愉慰來。他的為人,意志堅強的力量,遠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得上的。他又受過苦痛的漂泊的生活,受過社會上尖利的刺激,受過愛之空虛的打擊,他幾乎變成一個無感覺者。不過無感覺只是對於那些饑寒飽暖上說,其實他心中豐富而急切的熱感,又誰能知道? 這些話是他的幾個知道他的性格的人的議論,然在他是不知道的,不計慮的。他唯一的思想,就是在這種永久紛擾,永久黑暗,而且永久沒有甚麼意味的浮生的淵泉裡,儘量地沉浮一下,儘量地多喝幾口奇臭與辣味的水。這種簡單而不知所以的思想,近來更變成他唯一的目標。除此外一切的希望、煩惱、快慰、愛戀等等的事,他全不計較,並且也再不去批評。因為他平常覺得一切事沒有甚麼的,成功與失敗,生與死,愛與憎,喜與怒,這其間原沒有大分別,也並不奇怪。總是一個人愛嘗到甚麼味道,便須儘量的去尋覓,去嘗試。在別人以為他是由生活的逼迫,由環境的造成,由……種種失敗以後的憤氣,看他成了一個危險的人物,然在他卻是全無成心的,全不計較的。他不知他是個造成時代的,抑或是個時代的造成者。 但他是喜歡那麼作去。他常常自由似地沒有何等目的。而別的人說他的話,他也曾不在意。 這時蘊如從巷中將他這位奇怪的朋友,領回家中,預備在爐前同他暢談,不料先聞得一袖溺氣,蘊如又笑又惱,也無可如何。 在煙氣與酒味中間,茹素卻不多言語。蘊如一手檢著日報看去,一面低頭向茹素說道: 「你老是這種樣子!我們雖不常往來,但關於你的事我全知道。你那種行為,到底如何了結?而且你孤另另地漂泊了這幾年,你難道不明白社會上的真偽?你為甚麼日夜的同那些人來往?你記得你換了幾次職業?你受過多少人的譏評?你身受的困苦,設使別人,一天都忍不住。誠然,我佩服你這點毅力,我看明白你這顆赤熱的心,但又何苦來?你縱使一輩子這樣,又能生甚麼效果?我們是老朋友,……我勸你早打點主意,你不知你是個危險的人物,差不多你那個假名字,在警察的耳中充滿了,左不過他們不甚知底細,能以使得你在這一時中平安過去,將來呢?……茹素。你不必看我不起,我不錯是個自私的人,照你所想;但我們有酒可飲,有爐可圍。罷罷,在這等時候,這樣的社會中,你又不是不聰明,去作那些事,白白地犧牲,可有甚麼?……再一層說吧,你還記得當年我們同時在綠蒲灣一個小學校裡讀書的時候:那時,哪個親戚、朋友、同學不說你是個天才?記得你家伯父死後,伯母常常在竹籬邊同我母親談她那苦命的悲哀,但每見我們挾了書包由白楊道中沿著灣頭走來的時候,她老人家微帶皺紋的面上就笑了,而且又同我母說:『我如今活著不過為這點點子罷了,幸而他還有出息,將來也不枉我撫養他一場,過後果然有些上進,我死後也對得起……』噯!茹素,茹素,這場談話,分明尚在臉前,如今我們都已經快中年的人了,不要說你這樣,即使我記起伯母那樣生活,那樣壓伏住心下的悲哀來教育你,那樣沉痛的言語!……我也不能再說了。現在呢,我是最知你不過的人,自從離開學校以後,不知為了甚麼我們相去日遠?你的生活,在我看來,實感到有無盡的憂慮!你倘使念到綠蒲灣外的伯母的土墳,難道你就會忘記了竹籬下的老人家的苦語?……」蘊如說到此處,便將報紙放下,歎了一口氣,神色惘惘地由案上取過酒杯來呷了一口滾熱的花雕。 茹素聽了這位老朋友的白話,不禁地俯在案上連喝了三四杯的酒,面色頓時增加了紅暈,但他重新又將雙手交握著不言語。 蘊如又接續著道: 「我說的這些話,自問絕沒有居心挑撥老朋友悲感的意義在內,但為你自身起見,我不能不這樣說。目前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為什麼如此?」 茹素一腳蹬著火爐的前簷,夷然地答道:「為什麼?……怎麼講?誰曾知道。我覺得我願意,我便那樣幹去。……母親呵!惟有你曾知我……呵……」他說著久久未曾著跡的眼淚,已流了滿面,而且滴在灰色的外套上。然而立刻他又狂笑起來,一連幹了幾杯,淚痕在他那枯黃的頰上,並未曾拭去。 蘊如不曾想到他近來愈變愈奇怪得不可捉摸了,哭聲中雜以狂笑,詫異得端菜來的婢奴,都立住呆呆地向他注視。蘊如想他已是有了心疾,知道苦勸也無益處,緊皺著眉頭,望著指上縷縷的煙紋出神。 一回茹素將交握住的雙手放下,從衣袋中取出今晨所寫的厚函來,索性將封皮撕去,低頭看了半晌,猛然地念道: 「我生是浮塵,但浮塵須在光與氣中游泳,……動的生活,是人間唯一的原力。只求其動罷了,更何必管它是點在浮泛的萍花之上,或是粘附在柳花的中間。……本是孤另另的,更何需人來憐我,只是弱者才有受人痛惜的資格。我想誰也是遊戲,遊戲即動,只是靈魂的冒險,不能嘗到人生的真味。無感覺最好,不得已也要有一種任何感覺的提示。有天我看見園內的小孩子在綠桐蔭下蕩著秋千,我想這是兒童的動呵,我已覺得替他滿足了;不料他蕩得高興,從秋千架上跌了下來,頓時盡情地號哭。……這樣,我更替他滿足。……不論甚麼事,有變化就好。有情感儘量可揮發的時候與處所,終勝過那平庸的生活。……」 他讀到此處,用力地看了蘊如一眼,蘊如用手托住右腮默默地不做聲,他臉上卻現出快樂的顏色來,更往下讀去: 「猶憶昔年讀莊氏之書曰:『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不能自己與不能自止,呵呵!這正是順乎天而應乎人,一句時代的話,就是盡其本能。我近來靈魂之冒險,——這自然是借字來形容的,固自由活動於我的意識界內,而同時身體上接觸著外界的風波給予我的一時的快感,也可使得我麻木的心上有點『動』。古人求其心之不動,但我為動,才來擾攪起我生活的瀾。……呵呵!只要動罷了!……但你知道,我並非要立奇的人……」 他得意似的又像是帶有感傷的情調似的,一手搖動著手中的毛紙短箋,臉朝著前面的綠色的窗格,說著這些話。他的狀態,似乎並不是為答覆他的朋友的質問與勸解,只是向著無限的空處,申訴他的情願。 在這片刻中,恰巧一隻白毛尾部帶有黑斑的小貓,咪咪地從軟簾外躥進來,它不知揀擇地跳上茶案,順著急遽的姿勢,用後爪將一碗雨前茶碰倒,流了滿案的茶汁。即時在軟簾外跟進一隻卷毛的黃狗過來,帶著凶厲與尋求的目光,兩隻前爪撲在地下,幾乎也要躥上案去的一般。主人在椅上不能安坐了,從屋角中提過橡木手杖,趕去上了衣架的小貓,回頭來又去追那條黃狗,同時又喊著定兒定兒的喊聲,同時貓叫的咪聲,狗尾的搖動,手杖碰在地上的響聲,主人口中憤憤的叱聲,攪成一片。而婢女定兒從後堂急促地跑入,無意地又撞到主人的膝骨上去。 短促的一瞬間,安然的屋子裡成了演電影般的景象,貓從窗子跳出,黃狗垂了尾巴,掃拭著臀部的傷痕,默默地走出,主人將手杖丟在地板上,揉著膝部,定兒臉上肅然,立在旁邊,一步也沒曾多走。 破空而起的狂笑聲,從如銀幕的幻夢上喚起人的注意,原來茹素在得意的歡笑,一面點頭道:「動呵!……這還不有趣些,破了皮血,流出紫色而明亮的血,喊出呼曝的痛聲,好些好些,總比死沉在爐火旁邊。……呵呵!」 蘊如懊喪地坐下,瞪了十三四歲的定兒一眼,她將兩手插在短布襖的裡面,惘惘然地走出,但放下軟簾時,分外放得輕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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