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霜痕 | 上頁 下頁 |
青松之下(2) |
|
芸如還沒說完,她哥哥忽然醒悟般道:「對呀,我那時老是記著每年暑假從外面回家早些,你們小學裡都沒放假,那些小姑娘們常來找你玩。我於今記起了一個,好穿茜色衫子的——只有她一個穿的,不是黑而多的一把頭髮,眼睛很大,嘴唇的左邊有紅色的痣子的?……她不是叫什麼鏡涵嗎?我似記得。……」 芸如微微地笑了。「虧得你不記得,連人家嘴上的痣子還記得這樣清楚,也不曉得你怎麼瞧見的。」 她笑了,我也笑了,倚在她身側的霞如也天真爛漫地隨著我們向她的哥哥抿嘴。 他便連笑帶說地急急分辯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自然有個道理呵。那時我比你們大了有十多歲,你們一起八九個女孩子在家裡常常捉迷藏,然而公舉出我來作蒙布在每人眼上的差使。芸如——是不是你出的主意?恐怕你們自己不公平呵。難道我在蒙眼布的時候,我的眼又不瞎,還看不見嗎?……看不見嗎?」 於是大家更笑了一陣,然後芸如便慨歎地道: 「她真是第一個好女子,自從三四年的同學分散以後,直到去年的春天,我才能再見她。算計時間的分隔,已經是六年多了!你記得她那時是十五歲,……但時間是最會播弄人生的命運的東西,一個人的命運,有時也可以說是註定的呵。她現在不過是個為境遇造成的小學教員罷了,其實她的才氣、聰明,都比當時的小同學高出一倍。然而誰能反抗呢!……在安樂的家庭裡,在這樣淒風冷雨的黃昏後,我更能記起她來!……薇哥,關於她的事,你多少知道一點吧。」她說著淒然地向我看。 我簡直茫然了,連她的哥哥還不知道的那位密司是怎樣,我又何曾知道一點呢。我方要答覆她,她卻道: 「你不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幾個人趁一天的閒工夫,跑到翠微峰下去旅行。我妹妹,還有幾位一同去的,在山徑旁邊,一棵大可合抱的松樹底下,曾遇見一個女子,領著兩個藍布衣服的女孩子,抱著些石竹花嗎?她面色很黃瘦,曾同我說了一些話,……但你們卻在前面已經走了一段路了。……」 唉!我被她一提,那個青松之下的印象,突然回復到我的記憶裡。是的,高高的身材,黃黃的面色,而映著瑩白的皮膚,秀朗的眉痕,罩在含有詩意的雙目上,那個女子呵,誰知她就是芸如口中的鏡涵。我便道: 「匆匆地遇見,你後來不過對我們說她是左近山村中小學教員罷了,誰又知道她是什麼鏡涵。」 最小的霞如突然將幼稚的面龐抬起,向她的姊姊道:「她是不是教學生讀國文的?」 芸如點頭道,「她是擔任國文課的。……薇哥埋怨不曾多知道關於她的事,我當時因為許久沒見她了,在松蔭下,說了許多話,哪裡再有心緒去給你們介紹。可是自從那回,我又見過她一回,而且常常通信,所以我每逢著易感動的時候,總忘不了她。其實呢,她真不愧為一個在亂如麻絲的人間被認識的一個;然而她竟被人間來遺棄;她竟被命運將她陷下了!……」她沒有說完,眼中暈泛起來,用手將頭托起,將要盡情一哭的樣子,向著牆上一幅近人摹畫的風雨歸舟圖,癡癡望著。 除了她,我們更是隨同她癡望著,沒有一個說話的。也許在這一刹那中,都將沉默的不可知的同情,流注在各人的心中呵! 末後,還是她那年老的哥哥,忍不住了,便催促芸如道: 「到底是怎麼的一樁事?引起你多大的感慨來,你要說出來我們也可以明白的。」 我心裡早有這個同一的請求,只是還沒有說得出。 芸如點了點頭,又向那幅風雨歸舟圖望了一眼,她才在微微的風雨聲中,告訴那位青年女子的略史。 「薇哥你記得那天我們同行在山徑中,小妹妹的額發上的汗珠,一滴一滴的,不住用手帕去擦。那真個煩熱的天氣,我想她年紀小些,走不動了,雇了匹驢子,她又不敢騎,我正著急的了不得。……」 我同活潑的小姑娘霞如,都不禁笑了起來,當我們記起那天又累又熱的狀況來。芸如接著道: 「好容易在一所古寺前休息了一會,你們大家不是都願早早地跑上翠薇峰頂喝茶去。那正是緣遇的湊巧呀!轉了幾條崎嶇滿生了青草的小道,便在道旁的青松下遇見她,同她的學生從斜面山坡上走過來。我一見她,面色改了,服裝改了,並且因為多年不知信息的故人,在我心頭上已忘卻了一半,所以驟然的相逢,我不敢喊她。其實呢,我直接沒有想到是她呢。不料她聽著我叫霞妹的聲音,她便遲疑地叫了一聲『芸如』,僅僅用這麼不經意的兩個字罷了,把我六七年前藏在腦中的記憶,在迅忽中的一霎,突然喚回。……及至我同她握手談話的時候,你們等不得,早從斜道轉上山坡了。……她從前是多麼美麗與活潑呵,那時我們同在鄉里女子小學中的時候,誰不稱讚她的面貌,與舉止的大方呵。不過六年多不見罷了!我在這兒可以先將她與我臨別時她的景況告訴與你們。她在五六歲時,她父親為了販運糧米墮在大沽口外的黃海風濤中死了。她母親卻是個耶教的信徒。後來因為悲傷她的父親的死,只餘下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便對於宗教生活,更嚴肅而純一些。這自然是環境與命運支配她到這條路上去。她的母親在教會的學校中教國文,非常的刻苦。因為家中日用的困難,便在她叔叔的房子裡住著。像這些瑣事,薇哥住得遠是不知道,哥哥該記得些吧。」 「不甚清楚,我自小隨了父親在外邊,所以對於家鄉中鄰人的情形,是知道的有限呵。」他這樣地說。 「那也是的,我還記得她的母親,是憂鬱而惠和的,常常將我們招呼到她家的小院子裡去吃糖果,雖是她是沒有好多餘錢的。當她在小學校即將卒業的那年春天,說來令人心都為之抖顫呢!她母親竟于那時死了! 「唉!這也是不足深怪的,一個青年喪夫的婦人的生活,還不是容易中病嗎?況且她家更是在叔叔家下寄住,一個人任使心胸怎樣寬大些,怎樣的看得開一切的事,不過說到這些上面,……總之,自此以後可憐如玫瑰初苞般的美麗的鏡涵,竟成了個孤兒了!她那時正是十五歲了,悲戚與憂傷的如何,也不必說。後來聽她告訴我說,叔叔待她還好,並且打算將她母親葬埋之後,還允資助使她讀書。這自然是她叔叔應該負的責任呵,但在無所倚仗的鏡涵,便不能不十二分的感激了! 「卒業之後,父親便把我們帶出來住,鏡涵送我走的時候,我們也不知有怎樣悲酸的感觸!兩個人偷偷跑在學校園裡的榛樹底下,抱著哭了一場。她還送了我一朵親手製成的紙花,放在我自己用的小藤篋中,直到現在,還在那裡呢。你們想,我們眼看著同時遊玩的園中,同時研讀的書本兒,自五六歲每天不離的小朋友,居然竟有分別的一日,是多大的打擊呵! 「後來,我們還常常通信,我有時將在大地方見到的好玩好吃的東西,想法子買來,請母親寄與她。她也常常來信。在第一年中,那薄而粗紙製成的信封上面,每回來到,總印有蓮塘地方的郵局鈐記。我便喜歡得忘了吃飯!有時也因為她信中的哀感,使我不願吃飯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