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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之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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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黃昏,最是令人容易感到淒傷而寂寥的時候,況且更遇著自未曾上燈之前,便淅淅瀟瀟地落起雨來。從如奏著悲涼而愁慘的音樂的聲中,教人聽了,便感到心頭上冷冷地,不知怎麼方好。幸而這間燈光微暗的屋子中,還是幾個彼此相熟的人談話,說出互相慰藉的話來,還可以將無聊中的似乎真實的觸感消滅與間隔些去。不然,遇著這等天氣,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仿佛廣漠中的客舍裡,不要說讀不下書去,睡不下覺去,只是這淒清中的情緒上的恐怖,也使人無可如何呀。 一個人當在家庭中的時候,有時不止是覺不出什麼好處來,而且煩膩;設若你獨自遠居在旅舍裡,或者到了陌生的地方,沒有人共你說話,也沒有人能以真心的安慰,使你減卻寂寞,到瞭望著天空的飛雲出神,或是在燈前無味的斜坐的時候,那末,想起家庭中安適而快慰的生活,總不禁有些戀戀而且可惜的意味了。一切的事,都是那樣,當前見慣也就罷了,然而賦有最大的權威的就是「過去」二字。一句話的聽到,一個人的遇到,一枝野花來委在泥裡,一隻斑鳩飛過牆頂上,但使是「過去」呵,你不是善忘的人總不能沒有點過去的思量與憐惜的!其實這不過是就最平常平常的事說罷了。也或者人人以為是平常的事,而卻令心細的人們,一輩子永久而勿遺失地掛在心上呢。 我們幾個人在一間安置的很妥貼的小書房中,這一時靜靜地息了言語,來默聽窗外的雨聲。原來玻璃窗外有個藤蘿架子,這是前年才栽種上的藤蘿,兩年的工夫,已經長得滿了架子,而且綠葉的蔭影,幾乎全將窗子遮卻了。偶然大一陣小一陣的秋雨的滴瀝,打在疏密不等的葉子上,颯落颯落地響,有時當的一聲,卻是風吹得門鈴上扯過來的鐵絲顫動。正在這時,他們都鄭重而安然地去聽這一夕自然的音樂;而同時在我亂思的心中,便作出上面的兩個片斷的理想來。 我不知在同時這一屋子中的人,他們想些什麼?不過我自己的心上,的確是無規則地尋思些毫無關係,而且是毫無價值的事。一個奇異的另一疑問,剛著在我的腦中,就是我每逢著秋夕聽雨的時光,自己再不會解答來的問題。便是一樣的雨呵,為什麼在夏夜聽來,對於我內心的觸感,不與秋夜相同?……這實是一無可解答的問題。經驗給我的教訓,卻不止一回了。在默默中,我又憶得起來。正要繼續想下去,忽然在短榻上坐著打線結的我的表妹妹,突然停止了手中的鐵針,向著門外仿佛看了一看,回頭對一個三十幾歲的人道: 「天越發黑了,我真怕聽這等淒淒零零的雨。沒落雨時,我打算這個大線結,在六點鐘就打完了,現在呢?」她說著,向左腕上,就燈光下看了看道:「快七點二十分了,還沒有打完,白白地讓天氣把我悶壞了!……」 她說完之後,便索性將活計丟在榻上了。 三十餘歲的男子,是她的哥哥,正在案上拿本書胡亂看,聽她說完了,便微微地笑道: 「小小的年紀,怎樣懶得難過,自己事做不完,卻來怨天尤人。自來落雨是妨害讀書,卻於做手工一點也沒有關係,……可是,若不是落雨,夢薇早就走了,今日晚上,或者可說是天的留客。……」他說還沒完,便自己笑了。我方要接過來說上幾句,卻不料他重複繼續說道: 「夢薇,你看芸如越讀書越成了小姐的樣子了。你就高興起來,作點手工,其實呢,還是為她自己作的,一時作不來,便發急的了不得。……還時時口裡贊成女子,……這樣獨立,那樣獨立,……」他有意的作出嘲笑與遊戲的態度來激怒她,她也知道,然而因此竟引起一番爭論來,破了室中的靜默。芸如急切地向她哥哥說: 「你真是故意挖苦人呀!而且像你似的,真是單調生活中的人生。獨立也罷,不獨立也罷,一個人總逃不出天然的環線之內,難道如你的說法,聽雨聲而有感觸的,只是讀書的呆人呵!那真正成了笑話了。像你們讀書,左不過為人;或是為書本子作驅使罷了。書中的意義,能夠瞭解,恐怕不是書呆子能夠辦到的。……哦!哦!……我記起來了,你不要挖苦我了!……」 「你記起什麼來呀?」他笑著逼迫般地問。 「你們只是會在報紙上,口頭上,喊著鼓吹著女子獨立呵,經濟問題自謀解決呵,終究不過要少家中一份負擔罷了。……」她是故意說的,我聽了也忍不住要笑起來。她說到後來,便不再說了,只是對著案上的一面大鏡子,收理她的松松的頭髮。 她的哥哥,是個久於在社會上作事情的人,而且他對於他的妹妹們,向來都視同小孩子們好說好笑的。不過這時,他卻驟然變成鄭重的態度,慨然向我道: 「說笑話,固然是說笑話呵,然而芸如的話,何嘗不深入一層,你以為怎麼樣?」 我還沒有回答他,忽然在東壁下小書案上他的小妹妹霞如手裡拿著一本書,曼長的聲讀道: 「搖落秋為氣,淒涼多怨情!……」原來我們由沉默中起了談鋒,卻忘了霞如在那邊一個人正看古詩,看得有趣呢。有她這一驚,卻將我要回復他的話忘掉了。而且也平白地將這段爭論中止。霞如梳著松垂的雙鬟,穿著淡墨色的呢夾襖,從低下的面上,見出讀詩讀得興味很高,而有感動的顏色。面上微微發絳。她卻始終不向我們談話。芸如聽她讀出這兩句不知出自何人的古詩來,便笑道: 「罷了,罷了,我們這個屋子裡,有的是政論家,方自舌辯滔滔地不了,又添上一個清靜無為的女詩人了。薇哥,你不常到我們家裡,你看熱鬧不呵!你總該自己也快樂點呵!不要只是一天天像心裡有些懸決的問題一般地沉悶!你看我吧,有個政論家作哥哥,又有個女詩人作小妹妹,索性明天起首,——不,後天呢,明天是假日,——便書也不讀,也再不想什麼女子獨立了。我要專作政論家的妹子,與女詩人的姊姊。薇哥,你以為好不好呢?……」她滑稽而迅利地說完,全屋子的人都開始互相看著笑了起來。這正是個快樂的時間呵!然而在半空中,迅閃地射出了幾道電光,即時殷殷地有了雷聲,而窗外的雨聲,並不是先時那樣一點一滴地從容落了。驟然添了許多大的聲浪,聽見石階下的水道,如同瀑布一般的響。室中的人語,也有些聽不清了。正自讀詩的霞如,卻抱了書本,跑到她姊姊的懷中去。 於是室中的四個人,重行沉默起來。共在窗下,用互視的眼光,來聽破空的雷聲。 秋天的雷聲,自然不能長久響的,不過有十分鐘的工夫。大的陣雨停止了,雷聲也自空中遠遠地走去。這時只聽到門外石階下水聲汩汩地流響。 大家的談鋒,也重行續起。 最先反是芸如,以她那疲倦的左手,將額上蓬發攏了一攏,面上冷冷地似是記起什麼心事來一般的,緩緩地說: 「我們還是比較有幸福而沒被人忘卻的——雖然是就是我們幾個人,一室中的笑語,正是曆千萬劫中,不必更能得到的。人的孤寂與冷落,是最可怕的!況且是在這等慘澹的天氣裡。我方才聽過雷聲引起恐怖的心思,使我記起一個人來,哥哥,……你不記得我小時的同學吳鏡涵嗎?……」 「吳,……什麼名字?我實在記不得,是不是你在縣裡高等小學讀書時的朋友呵?」她哥哥仿佛要竭力回思,卻記不清楚地反問。 「是呵,你不記得她常好穿一種茜色薄羅衣服,在夏天裡,同著我到後園中去捉促促嗎?她身體還很高,其實她比我還大一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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