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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邊瑣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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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專談「文」,也不一定專談「藝術」,可是無論談古、說今總與文藝有關。我在嚴重的支氣管炎的冬病中,偶有所感,寫下幾百字或幾千字。算不得像樣的文章,只是在不能出門的養病期間聊抒所感罷了。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三日 一 從《十五貫》的兩個官員談起 朱氏在清初寫了《雙熊記》的傳奇,後有幾出被選入《綴白裘》。從前也只是零出在昆曲舞臺上表演,向少全劇演出的。本來,兩個案件太複雜,也太巧合,尤其是前一案殊不近理,還有宣傳迷信的關係。即在舊時代也覺得演出無味。浙江省的「昆蘇劇團」精心結構地把這個舊劇本重新改編,去了前一案,而將後一案的主要情節、經過,在三小時內一氣演完。雖然把唱詞改變了一些,曲調也換了一些,然對於這個戲的精華卻能予以發揚。自從在北京演出後,名聞全國,京劇及許多地方劇種也在上演此劇。大家盡知,不須多說。 我這裡只說劇中主角況鐘與次一點的角色、他的上司周忱。我以前真記不得他們兩位在明代是確有其人的,雖然曾約略地看過《明史》,可是那末多的「列傳」,不是很特殊的人物怎能都記下來。因在濟南看過「昆蘇劇團」夏間到此上演後,仿佛記起明代有周忱其人,亦未查書。以偶然的機會,過了一個多月,讀別的書,知道明朝宣德時曾以「郡守」多不稱職,經薦舉,特賜「敕書」派遣況鐘等九人出任九府知府……這是個小發現,我想從《明史》中看看況鐘的「官聲」。秋間有暇,果然找到了他的「列傳」。文太長不能全錄,節抄如下: 況鐘字伯律,靖安人。初以吏事尚書呂震,奇其才,薦授儀制司主事,遷郎中。宣德五年,帝以郡守多不稱職,會蘇州等九府缺,皆雄劇地,命部院舉其屬之廉能者補之。鐘用尚書蹇義、胡溁等薦擢知蘇州,賜敕以遣之。 蘇州賦役繁重,豪猾舞文為奸利,最號難治。鐘乘傳至府。初視事,群吏環立請判牒,鐘佯不省,左右顧問,惟吏所欲行止,吏大喜,謂太守閣易欺。越三日,召詰之曰:「前某事宜行若止我,某事宜止若強我行。若輩舞文久,罪當死!」立捶殺數人,盡斥屬僚之貪虐庸懦者,一府大震,皆奉法。鐘乃蠲煩苛,立條教,事不便民者立上書言之。 ……又言近奉詔募人佃官田民荒田,官田准民田起科,無人種者除賦額。昆山諸縣民以死徙從軍除籍者凡三萬三千四百餘戶,所遺官田二千九百八十余頃,應減稅十四萬九千余石。其他官田沒海者賦額猶存,宜皆如詔書從事。臣所領七縣秋糧二百七十七萬九千石有奇,其中民糧止十五萬三千余石,而官糧乃至二百六十二萬五千余石,有畝征至三石者,輕重不均如此。洪永間今出馬役于北方諸驛,前後四百餘匹,期三歲遣還。今已三十餘歲矣,馬死則補,未有休時。工部征三梭闊布八百匹,浙江十一府至百匹,而蘇州乃至七百。乞敕所司處置。帝悉報許。 當是時屢詔減蘇松重賦,鐘與巡撫周忱悉心計劃,奏免七十余萬石。凡忱所行善政,鐘皆協力成之。所積濟農倉粟歲數十萬石,賑荒之外以代民間雜辦及逋租。 ……興利除害不遺餘力,鋤豪強,植良善,民奉之若神。先是中使織造採辦及購花木禽鳥者踵至,郡佐以下動遭笞縛,而衛所將卒、淩虐小民。鐘在斂跡不敢肆。雖上官及他省吏過其地者,鹹心憚之! ……正統六年秋滿當遷,郡民二萬餘人走訴巡按禦史張文昌,乞再任。詔進正三品俸,仍視府事。明年十二月卒於官,吏民聚哭為立祠,鐘剛正廉潔,孜孜愛民,前後守蘇者莫能及。…… 按明宣德共九年,況鐘是從宣德五年奉了敕書往蘇州做「特命」知府,到正統六年,恰及十年。又被當地人民留下,只是加了品級,然又過了一個整年,死于任上。前後十年的知府,在蘇州是做了一些封建時代關懷民間疾苦的事,不然,不會應遷去時,有兩萬多地方人到巡撫禦史那裡去挽留繼任的。 《明史》在他的傳裡,注重在清理財賦、減輕蘇州糧賦重壓這一方面,因為這是當時蘇州地方的一大問題。因此,關於況鐘在蘇州知府任上其他設施就沒有什麼敘述了。至於平反冤獄等事根本未提,也許寫他的略傳的認為這不是他的重要表現吧。 在幾百年後讀《雙熊記》,看《十五貫》的演出,況鐘是位剛正廉明、見義勇為且富有才能的好官,這是肯定無疑的了。我想朱氏既以況鐘、周忱兩位官職頗高的明代官吏作傳奇中的腳色,那末《十五貫》這一案大約也是有些事實,絕非純憑空想而來。前一案有點空想,似乎只是作者圖劇情的繁雜、熱鬧,故爾這麼寫成。其實在戲曲的結構上,在人物的集中上,反而不調和,不適宜,不如單一案件為佳。《十五貫》的偶爾巧合,在事實上非不可能,要在況鐘在監斬時識破案情,對於過於執的不加調查、分析,主觀主義的臆斷,幾乎使一對活生生男女青年作了刀下冤鬼,他動了疑念,遂毫不遲疑地去見周忱,要求延期處斬囚犯,從新調查案件。劇作者為了增加戲劇效果,為了凸出況鐘夜半後求見「都堂」的熱誠,所以在「見都」一出中有意地使周忱擺擺排場,其實作者對周忱並沒以反面人物或齷齪官僚相看,聰明的觀眾自然容易瞭解。 周忱在江蘇任職比起況鐘在蘇州任上的年歲還多,他辦的事情更大,年紀也似乎大一些。 下面,再簡抄周忱的略傳,以資參考。按周忱傳,他是永樂二年進士,選庶吉士。 「浮沈郎署二十年,人無知者,獨夏原吉奇之」。「五年九月,帝以天下財賦多不理,而江南為甚,蘇州一郡積逋至八百萬石。思得才力重臣往厘之,乃用大學士楊榮薦,遷忱工部右侍郎,巡撫江南諸府,總督稅糧。」 他在江南巡撫任上「以九載秩滿遷左侍郎。六年命兼理湖州嘉興二府稅糧」。「曆宣德、正統二十年間,朝廷委任益專;兩遭親喪皆起複視事。忱于此益發舒,見利害必言,言無不聽」再以九載滿進戶部尚書,尋以江西人不得官戶部,乃改工部仍巡撫。他是直到明景帝時,因言官劾其妄費,「景帝素知忱賢,大臣亦多保持之,但令致仕」。「景太四年十月卒,諡文襄」(按明代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令浙江、江西、蘇松人毋得任戶部)。 他與況鐘不同,他是少年科甲中的得意者,不是以學吏出身。除卻在京城郎署中二十年外,他的官任、政績完全在江蘇巡撫任上。前後兩個九年,距其卒年不久才致仕而去。即從永樂二年算起,到景太四年共五十年,那麼,周忱的年齡至少也在七十多歲與八十歲之間。他在江蘇巡撫任上,年歲這麼久,主要是清理財賦,作出了一些增加國庫收入減輕民間負擔的成績。這裡不去一一敘列。他的本傳中也提到與況鐘的合作說:「既久任江南,與吏民相習,若家人父子。每行村落,屏去騶從,與農夫餉婦相對,從容問所疾苦,為之商略處置。其馭下也,雖卑官冗吏悉開心訪納。遇長吏有能如況鐘及松江知府趙豫,……則推心與諮畫,務盡其長,故事無不舉。」 由於周忱的官位高,職權大,後又受命兼理湖州、嘉興二府稅糧,所以他那二十多年以巡撫江南的資格,對於收漕米、貯倉、起運;對於「蘇賦比他府獨重」的官民田租,與況鐘「曲算累月」每月減少了七十二萬余石;對於「濟農倉」的設立;對於監課的持平辦法漢;對於松江上流的開浚;對於吳淞江畔「沙塗柴場」的開墾;對於「無錫官田賦白米太重,請改征租米的施行等等,都是他的政績的卓卓之點,也是在那個時代還能盡力辦到的事。關於這些不想多及。然合觀兩傳況鐘與周忱並無什麼隔閡,雖有上司屬官的分別,但他們卻很能合作,還是為江蘇辦了一些在封建時代的「好事」。 如能找到明代的蘇州府志,對於況鐘或另有詳細的記載。 總之,談戲曲中的人物不是作歷史考證,就是當日作者筆下的人物完全出自虛構,一樣是可成為優秀作品的。不過朱氏既以況、周真人寫人傳奇,不論熊氏兄弟兩案有否,總是作者對況鐘的讚美。也因此他另外虛構了一個十足的官僚主義者「過於執」,作為反面人物的陪襯,使此劇愈越生色。至於兩個巧合案件,我重說一句,《十五貫》一案在當時或者有點根據,至於前一案就太不可靠了。 這篇短文不是討論劇情,也非研究劇中的腳色,只是從書本上把況鐘、周忱兩人的歷史、官聲約略寫出,以供「昆蘇劇團」與研究此劇者的參考而已。 二 京劇《打嚴嵩》的本事由來 中國戲曲善於以極少數的演員集中精煉地表現一個動人的故事,能深入人心,使觀眾屢觀不厭。這如不具有編劇的經驗與對人情的深切瞭解,具有豐富的舞臺演出經驗,且對腳色與事實應怎樣配合表現,才能在觀眾中發生效果,那是編不出來也表演不好的。三句不離本行,這種劇本即不是老藝人的自編自演,至少編者也是常常在前臺、後臺或和老藝人有深切交往的。如非這樣,縱然滿肚皮書本子,滿口的詞藻,滿懷想編成「富有教訓意義的戲劇」概念,其結果不過是一番好意的「概念化」而已,觀眾卻不容易接受,也不會對這種無「烹煉」的戲有所興感。 戲曲中這樣優秀的遺產不勝舉數,流行普遍的京劇的劇本如《群英會》、《烏龍院》、《打漁殺家》等等,而《打嚴嵩》也是這一類型中的一出。 這麼適當地投合觀眾真正愛憎所在的劇目,它並不以唱腔擅長,完全在說白與做派上下工夫,快慢、高低、前後、鬆緊,火候差一點便顯不出劇情的緊湊,也表達不出腳色的心理與行動的變化。所以,表演起來並不容易。周信芳先生演這個戲,我記得總看過四五回了,可是每看一回總是全神貫注地看到底,如讀好詩,如觀名畫,不是一覽之後便引不起再讀、重觀的意興的。 這裡不談戲曲的藝術問題,僅略談本事,以待研證。 嚴嵩的巴結皇帝,招權納賄,又有他的作惡多端的兒子嚴世蕃「助紂為虐」,在明朝萬曆二十多年中,把朝政弄得一團糟,收得財賄無數。所以,為這個奸臣父子說的書,唱的戲,使他成為一個典型化的人物。《打嚴嵩》這個劇目無疑是出自明末人的手筆,不管是完全由老藝人自編或是文人與老藝人合作,它的主題明確,情節曲折而不紛繁,深入人心,也使觀眾大快人心! 使嚴嵩被打於王府,和被鄒應龍教唆裝扮挨打,這當然是虛構的事。即使是一個不知歷史的觀眾也不會相信以那麼奸詐的「當朝宰相」,竟會被一個初入宦途不久的鄒應龍任意耍笑得這般狼狽。但雖然明知事不必有,可是在人情上卻盼望他有這番遭遇。在還沒被撤職為民之前,居然被一個新官調笑得像個木偶,要他怎樣,他便怎樣。觀眾在微笑中看下去,覺得稱了心願,合乎人情,於是戲劇的效果收到,演員的表演也就有了成績。 人物是真的,劇情是虛構的。可是劇中形容鄒應龍的聰明,隨機應變,也並非絕無根據。嚴嵩在明朝萬曆年間獨握朝權達二十年之久(從嘉靖二十一年八月拜武英殿大學士,入值文淵閣起,至嘉靖四十年五月被鄒參後勒令致仕止),以「青詞」阿諛巴結那個想做神仙的皇帝,所有同列參政的不是被他陷害、去職,便是陪列,聊充員數。至於賣官納賄,陷害中外官員,又有他的兒子、家人交助搜刮,富傾全國,不須盡說。前後參劾他父子的,如謝瑜、葉經、趙錦、王宗茂、沈煉、徐學詩、楊繼盛、吳時來、董傳策諸人,不但不能動他分毫,反被他們父子用種種手段,明陷暗害,有的則置之死地。為什麼鄒應龍以一個新進的微官居然一參就准,那個昏憒的皇帝又何以這樣便會「覺於一旦」?其實還是鄒應龍「善觀風色」,——看透了時機。他更明白當時的吏部尚書徐階——嚴氏父子的對頭,已漸獲得朱厚熜(嘉靖本名)的親信,對久已專權的嚴嵩有些煩厭。大約鄒應龍也是個頗為活動的官僚,他與某些宦官們熟識,因為避雨到某「內侍」家,知道了因扶乩得到朱厚熜寵倖的方士藍道行曾借乩語,攻擊嚴氏,朱厚熜便有意去嵩的事。他把其中關係看得透徹,於是上疏主參嚴世蕃,附帶嚴嵩,一擊便中。我想他與徐階的排嚴是具有聯合作用的。這裡不專論歷史,便不多敘。總之,在這個劇目中,作者把鄒應龍形容得那麼會軟會硬;機智、靈活,這與他的為人很相稱合,並非完全出於臆造。 鄒應龍雖是參倒了嚴氏父子,如沒有徐階後來的策劃,則究竟「鹿死誰手」,可也難講。到底朱厚熜對於這位八十老翁的「青詞大學士」還是有不忍之心。《明史》鄒應龍傳中說: ……然帝雖罷嵩,念其贊修元功,意忽忽不樂!手劄諭階:嵩已退,其子已伏辜,敢再言者,當並應龍斬之。應龍深自危,不敢履任,賴階調護始視事。禦史張檟巡監河東,不知帝旨。上疏言陛下已顯擢應龍,而王宗茂、趙錦輩首發大奸未召,是曲突者不賞也。帝大怒,立逮至,杖六十,斥為民。久之,世蕃誅,應龍乃自安。 以朱厚熜那種性格的皇帝,對於嚴氏父子的老關係,如果嚴世蕃不死,難保對這一大案後來沒有反復,嚴世蕃被劾,罪戍雷州,他雖然沒到戍所,就返回鈐山「益大治園亭。其監工奴見袁州推官郭諫臣,不為起。」可見他父子的餘威猶在,一般官員不敢得罪他們。那時有個禦史林潤曾劾過嚴党鄢懋卿,怕報復,便聯合諫臣「謀發其罪,且及冤殺楊繼盛、沈煉狀」。這個讞詞沒等奏聞,先給徐階看了,到底是個手段老辣的人物,徐階說:「夫楊、沈之獄,嵩皆巧取上旨,今顯及之,是彰上過也。必如是,諸君且不測,嚴公子騎款段出都門矣!」他改了原詞,敘嚴世蕃「以南昌倉地有王氣,取以治第,制擬王者。又結宗人典模陰伺非常,多聚亡命」世蕃的客人羅龍文「又招直(指汪直)餘黨五百餘人,謀為世蕃外投日本」。這幾項危及到帝位的利害的控告,比起那一般諫官只知翻舊案的迥然不相同。法司黃光昇等把這個新讞詞奏上去,世蕃才被斬,家產籍沒。(劇本中說常寶童窩藏丘、馬二匠人,一般觀眾往往不明白為了何事。)按劇情說是「嚴嵩正在私宅裡鳩營密室,陰謀篡位。鄒等將為嚴嵩私造密室的官丘、馬二人誘入開山王府軟禁,作為揭發罪狀的重要人證。」——見周信芳演出劇本選集中此劇的前記——其實這與徐階改後所告已被參倒的嚴世蕃在南昌「取以治第,私擬王者」的罪狀多少有點關合。 這一段雖與《打嚴嵩》一劇無關,可是順便敘出來,足見只靠鄒應龍這一本參奏,還是不能把「冰山」完全打倒的。 至於劇中添上鄒應龍慫恿嚴嵩到常寶童王府去,自己卻先去與常寶童定計,以耍無賴的手段辱打嚴嵩,更是無中生有的一段。京劇中往往以某某賢王作某個「忠良」的保護人,與當時的(劇中的)權奸相抗。如《楊家將》中之「八賢王」即其一例,而《提寇》(地方戲中亦有此劇目)也是這樣。《打嚴嵩》正是用的同一手法,其實明代的異姓王哪會有這麼大的權威。而且常遇春雖在死後封為開平王,可是到他的兩個兒子身上,已經是一個被「安置」且死于龍州,一個則究是死于因抗燕兵還是被朱元璋所殺,史無明文。以後並無襲爵位的,只是嘉靖十年才複封常元振為懷遠侯。劇本中強拉上的這個常寶童是否影射著常元振,自難斷定。總之,這是劇作者應用「八賢王」的辦法,使嚴嵩即被辱打,又受鄒氏調教,被打毀面,裝傷抗奏,使觀眾為之大快罷了。自然,如沒有常寶童這場戲,鄒應龍也沒處巧施「機關」,使這齣喜劇得以完成。 引證太多近乎談史,聊止於此。但劇作者單挑出鄒應龍這個人物來與權奸對比,還有對他有表揚與佩服的意義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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