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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談再記


  今夏的海濱亦複悶熱異常,幸而清晨,薄暮,海風送爽。又以市內房屋建築不是鴿籠式的安排,花木隨處俱有,若住在小山的山坡,或靠海岸的地方,晚間,不要拿蒲扇自覺清涼。因此,消暑夜談尤其是此處居民的常課。固然,一天出賣筋力的勞動者,飽飯之後納頭便睡,至多不過一二小時披襟當風。而一般人貪圖晚涼,夜話偏多。在鬱悶中暫得安閒互相告語,固覺欣慰,然有時聽著不知何處的槍炮聲響,便把欣慰變成淒歎!

  無拘束,無斟酌,不必紀律,不必心口先商,家人父子,熟悉朋友,朴誠的鄉人,經歷許多的人來過,與你隨意扯談,不但感不到有何倦意,而且興趣叢生,不像答覆一個世故生客對於時局的無聊質問。

  「您的見識定然出眾!依您的高見,這局面將來怎麼樣?有何解決呀?」否則:

  「哎!世道太壞,太壞!沒有辦法了,劫運吧,哎,您想好人死混嗎?」

  其實他是否也是一個太壞的原子,是否夠得上好人的資格都大有可疑,可是他會這套應酬時行話,順口問你,你要如何回答。

  與這等對話者應酬上十分鐘,我便覺得口幹氣弱,被一陣倦怠包圍,簡直不願多說一個字。

  在聽人開口之前須提高精神準備評量,須比較是非斷定可否。若在閒談中也要如此,那倒不如一個人在清風明月之下靜默自息,或者輕搖大扇靜聽蚊子的飛鳴反覺舒暢。

  可是,時代的苦難誰能脫免?人的情感越在無庸裝點的時間與空間裡,越發易於透露真實;所愛所惡,所希求與不感興味的一切,都可顯明表現。記得小時候一樣的夏夜,躺於老槐樹下的竹榻上,聽家中老人安閒自在的談說故事,縱然有的可怕有的是遭難受苦,難於想像的生活,但他們總是追敘久遠的過去,否則是重行傳述他們的上幾輩留傳的故事。因此,在說者聽者都是輕鬆淡然,如在夢境矇矓中,看見戲臺上的兵卒繞場,呼嘯一聲,溜身而去。

  至於再往上講,明末清初遞傳下來的兵賊爭鬥,更是簡要敘事,要描摹出一張稍稍動人的畫面也不可能。《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類事實記載既無印本,又鮮鈔傳,尤其是在北方,除卻藏書家或有家藏秘本的人無從閱讀。一般人,誰能想像兵荒馬亂時代的殺掠竟有那麼奇怪的行為!人性在社會生活的安定中,比較可以保持常態。偶而在年關近時聽見某處出了一件路劫,或者某鄉演戲,開寶攤的為爭地盤釀出一條人命,便變成重大奇聞紛紛宣說,加倍形容。膽小的甚至一聽就會發抖,而略讀子曰詩云的老先生自然會攏須搖頭,誠心歎息人心不古,竟有這樣亂子!所以,在最適宜閒談故事的夏夜,若追述二百年前的荒亂生活,除卻有人能夠混合著真事與傳聞作半歷史的簡敘,至於細節詳情他們無從揣測,也更無法想像。

  青年人與漸漸懂事愛聽勇敢壯烈事蹟的小孩子,只聽簡單紀事體的傳述不感滿足,總願意大人說一個熱鬧的更熱鬧的,甚至你會編造也好。他們不是求真,是要滿足情緒上的激動與想像上的奇異。

  那時,大人們的確少有更熱鬧的材料可以滿足青年與孩子們的欲望。除卻鬼怪故事,沒法裝點,就在鬼怪嚇人吃人的一般定型上說,也無非一陣陰風,沒頭吐舌,……青面獠牙,手如蒲扇,血口如盆,囫圇吞下一類的形容。盡憑他們搜索傳說的記憶,與擴大想像的邊,過分殘酷,過分遠非人情,過分不像話的敘說無從提起。活埋,自掘土坑倒頭納入,以辣椒水直灌鼻腔,人喂狼狗,一顆子彈穿過三個頭顱,剝皮,在丈夫或父親身前迫奸妻女,把嬰孩頂上刺刀的尖鋒,集體屠殺,水牢,香簇,跪尖石,睡鐵凳,機關槍密集掃射,火油整燒,全村捕殺……較後十年在中國的地獄地帶幾乎人人皆知,人人不能否認,甚至竟有若干男女親身經歷過,幸逃殘生的。這類不像話的苦毒生活,當時,誰能想出,誰能造意?

  可是,話說回來,當此文明大啟,科學偉力正在給予人類普遍幸福與無限便利的今日,在中國人群中,如果你于閒談時詳細敘說或加意形容這一類真正熱鬧!動人心魄的眼前實事,就是十多歲的孩子也聞之漠然;他准不能請求再來一個,更熱鬧的!因為他知道的太多,親身經的亦非少數。慣了,有什麼奇怪?殺雞一般。從前,在手指上刺了一針,鼻孔中偶流鼻血,便會不知所措,現今呢?前夜「七吉」打了一仗,漫野裡不下一千多個死首。上一個月,某一縣十多個村子一回燒淨。二號炮臺槍斃了八個強盜。某某路邊一輛卡車翻倒死傷了三四十個工人……這太平常,太不夠刺激了。誰為這個動一下心?誰會因聽說這個便不能睡覺?多少大人、孩子,在臭血惡樣的死屍旁邊啃著苞圠,或者在半死的傷兵身邊等候他快快斷氣好檢收一套服裝,膽大的還可劫收槍械。

  你說什麼殘酷,什麼奇怪,什麼人命,什麼不敢睜眼?你不能強壓住饑餓,你不能消減求生的本能,一切人間的,不像話的,以前所不能想像的事,你得正看,你無法逃避,甚至你就是在其中使人犧牲或犧牲他人的!這還有什麼可說。

  所以在難得的時間,為了彼此暢快,為了滿足閒談的興味,如果有人不知趣的數說這種種在道理上可嚇得人毛髮直豎的新故事,准會惹起聽者的煩厭!因為:

  誰知道的不如你?犯不上在熱天裡扒糞!

  刺激的反應是興奮,而過度的長久的刺激使反應變為麻木。

  「英雄見慣渾閒事」其實是一貫的道理。習于所蔽,習若性成!以往的平和,忍讓,誠篤即使是早已打定根基,並非矯揉造作,無奈人是環境的產物,在這個暴亂,慘毒,殺戮,欺淩的若干歲月中塑成的「人間」,你想如同奇跡出現,忽然會平和,忍讓,誠篤起來,那終是不可思議,出乎常情!過量的沉醉不易即時清醒,經過甚深苦痛後的麻木,又如何能即行恢復他的靈敏感覺?

  在閒談中,他們都不願再聽更熱鬧些的刺激話語,因為他們失去了興奮的力量了!他們所需求的是安閒,休息,恢復疲勞與調和身心的生活,就是夢想也好。在體味那平靜安逸的人生,方能慢慢擴張他們的精力,與恢復正常的態度。為什麼他們還想聽那些眼睛不願再看,腦中不願再記的熱鬧景象?張弓之後如不能漸漸放鬆,其歸結便是弦斷弓折!過度僨張「非竭則蹶」!就是口頭耳邊的傳送,他們並不要也不願更熱鬧些的。

  「民亦勞止,汽可小休」。休非無為亦非靜止,但相反的卻不是要他在「勞止」後更作無效率的僨張——連那些昔年的人間閒談中好聽的「更熱鬧」的刺激話都不耐聽聞下去,這是何等急需康休的心情?是何等至度興奮後應抱正常生活予以從容恢復的時機?

  然而,「事實」與最大多數的心願強逆而行,以饑餓,厄苦,生死掙扎,使之往康休的「背道」拼命馳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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