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去來今 | 上頁 下頁
《海燕之歌》序


  作序原是難事,而為別人的集子寫序更感到無從下筆。因為文字好壞自知最深,一個忠於寫作的人如果他不是專為了顯名,謀利,他一定對於自己的作品常不滿意。這倒不純由於一己過分的謙虛,而是由於自我批評易趨嚴格,而且自照的明鏡方能清切認識自己的面影,比起用什麼什麼方法作分析評論的批評家來,明白的多,也實在得多。

  所以序任何作品還是自道甘苦為佳,他人所見無論誇讚,挑剔,往往是「隔靴搔癢」。(自然有能真搔到癢處的,可惜世間的批評家不盡有那麼巧妙的手指。)

  但為什麼許多詩文集中有找作者的師友寫序或題跋的?這種動機我們殊不可一概武斷是專為揄揚,紹介,以增聲華,(大多數的序跋不出此例)也有因對自己的寫作缺乏自信力,希望相熟的友人評定,這是虛心,是不自滿,是誇大的另一面。但只就這一方說已經給予作序者不少的苦難。這不是僅僅說幾句「才質優美,造詣精深」的門面話可以了事的,作者所切望的也不在此。若真要抉擇出文字的優長與瑕疵,需要一份公平的結算;不妄諛,不空言,使作者心服,讀者也認為適當。請看古今來有多少詩文集的序言能如是云云?

  所以我於萬不得已為人家的文字寫序時,真覺出「繞室彷徨」無從下筆的滋味。

  答應為亞平的詩集寫序已經三個月了,初時是事忙,中間又以大熱為藉口,但新秋到了,序還是得寫。無論如何難於下筆總得說幾句「私見」,這我只好埋怨作者不自道甘苦罷了。

  新詩歌在近幾年來似乎漸漸走入一個更新的時期。自從用清散的口語作抒情達理的分行詩以來快二十年了,在這短短的詩流中有過幾次壯闊的波瀾。思想的發揮,形式的爭論,有韻無韻的主張,所謂詩的什麼派,什麼派,在中國的新文壇上也不是毫無貢獻。過於大吹大擂自作吹噓自是無聊,如以為中國的新詩人一無成績,誰能這樣講?詩歌在藝術中最難求好求工。詩是文學的最高峰,它不像小說,戲劇,散文。詩,無論如何,要有她的節奏與韻律,(有形的與無形的)在相當的韻律節奏中間嵌入作者的理想與對人物的感動,使人讀後可觀,可興,不像小說,戲劇易有結構,人物的襯托。隨意。詩既是藝術之一,藝術構成的幾個根本條件當該具有,而詩的調諧比他種文藝又不一樣。如小說,戲劇中的人物,事件,背景等,能夠寫得調諧便算很好了,詩則除此外尚有節奏與韻律的調諧。所謂「選色,侔聲」不見得便是可訾議的事。因為便於讀,便於歌唱,便於在節奏與韻律的調諧間引起情感上的激動與想像的活躍。然後對於詩中的思想才更能瞭解,更能深入。不然,只為說理明瞭,敘事得當,為什麼在各種文學的體裁中有詩歌的存在?

  無論怎樣說,詩歌而失其音樂性,失其所以是叫做詩的特點,那不是詩,盡可容納在文學的其他部門之中。

  讀詩非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境界,詩便失其特點。這種境界不可呆看,不專指快樂與怡悅。我的意思是說:如不能在字面音節與意想上能感人於不自覺,將原是詩人的悲,歡,憂,樂,如電流似的,傳染病菌似的,立刻送到讀者的全身,立刻在讀者的精神上發生強烈的反應,那麼詩之為詩也不過文字的排列遊戲而已。

  似乎有人說,中國的新文藝以詩的成績為最壞,真麼?我不敢而且不忍這麼肯定的說。詩之成就最難,在短短的二十年中究竟還有幾位披荊斬棘,開闢新路的詩人,究竟還有幾本可以讀得過的新詩集。比量起來,何嘗比小說,戲劇落後。至於又有人說,新詩運動到現在還沒有一定的作法與規矩可尋,一般寫詩者都是自己在摸索途徑,因此認為新詩歌的建設沒有其他種文學作品的成功,這真是無聊的泛論。如果我們也比照舊體詩,或摹仿西洋的詩也定出如四聲,八韻,或商籟體等等的定則,那不等於舊小說准來一套「下回分解,閑言慢表」,舊戲劇曲的「楔子」,「結尾詩」麼?詩歌的創造沒有那些必要的人物,對話,安置,動作等的痕跡可尋——雖然長篇紀史詩也有的,但終不能與小說,戲劇等一樣。變化自由,而同時因為無呆板的方式作骨架,分外難作。惟其空宕,所以難於把捉;惟其可以完全任想像驅追詞句,所以更無跡象可尋。詩歌難有佳作,一句話,是缺少那些一定的陪襯物;不是缺少,太多了,選擇配合上最不容易。她,抒情最真而難於表達;攄思最清而難於分析,這不是文字的難易,而在乎作者的情緒真偽與作者技巧的優劣。不在五花,八門,習為文字的遊戲,而由於情緒與文字混凝,加以美妙的挑逗,方能見出詩人的性格。說好,山歌,樵唱,農夫,野女的真心實話,要有情感的縈繞,一樣是自然的好詩。說不好,儘管用了大力,渲染,描畫,「劍拔弩張」,或可有合於「紀錄下作者的意念」,以言「詩」,似尚隔一塵?

  「一首詩之值得稱為詩,只是它能提高靈魂又能激動他。」

  詩也是「美之律動的創造」。

  至於怎樣去提高與激動,怎樣方能有美的律動的創造,時代不同,需求自異,但在原則上這兩句話確是詩歌構成的特點。

  固然舊瓶中或不宜裝新酒,可是只看新燒的瓶子便斷定其中准有酒也未免是過度的奢望。

  人類的感想隨時代而變化,尤其是具有敏感的詩人。唐代詩家摹漢魏樂府,民窮地蹙的南宋一定要學學盛唐之音,那不過玩笑而已。自己本來無動於衷,以言感人自是誑語。哪能把隨了時間空間而變動的喜,怒,哀,樂嵌進同一的模型。風習的更易,社會準則的變遷,因之影響于詩人的意識與他們的感覺。打一個明淺比喻:女子的病態美在從前總渲染于文人的筆端,現在既已成為過去,病態不再是女子美的標準,於是文人們的筆尖也不再來那套「蹙眉,捧心,纖腰,削肩」一類的讚美話了。乘坐一九三六年式的汽車穿行于東南山水佳處的公路上,都會的詩人又從何處體貼到茅店雞聲與灞橋風雪的況味?把詩人推為「先知」,是誇語,是妄誕,就使他們敏感點,也不會遺世獨立,逃脫開現實與時代的氛圍。環境,時代,人事的糾紛,再合上他那一份毗剛或毗柔……的性格,發為歌詠,這便是詩人自己的真實表現。性格固然重要,卻不能認為性格可以超越時代與摔脫開人事的枷鎖。

  瞭解詩的根本意義與怎樣可以成為詩人,這最重要,又何論乎瓶之新舊,酒之清烈呢。

  因此我自信是一個新詩的樂觀者。這些年來成績並不像一般苛論者所說的那樣薄弱,也用不到分頭去製造新的銬鐐,捉住已經解放開的自由靈魂。雖然難免有許多的「黃茅,白葦」,可也不乏冷豔的秋花,與嘹亮的飛鴻。總之,我們的新詩人雖作風不同,思想不同,但可以讀得過的詩卻是真誠的時代產品。我們這時代能說是單純與統於一的時代嗎?(單純與統於一的時代果有,文化自然易於停滯。)一切如是,詩歌的表現也不在例外。儘管是多面的,而時代的姿態我們從這裡也可看得清楚。

  又何必對新詩歌的前途感到失望呢?

  話說回來,這樣作序誠然不合體裁,信手寫去。不知要跑向何方。但既敘明瞭我對中國現代詩歌的微感。然後方能為亞平的詩集說幾句話。

  亞平努力寫詩已有數年,近年也頗有人注意他的詩了。能對自己的所好用一份誠心,不矜,不躁地作去,總有他的成就。我向來對亞平寫詩的態度與方法認為是鄭重而且縝密。他每每將已發表過的詩抄成專冊,再與熟人商酌,再加改削。或者他沒有那些很快的煙士披裡純與一下筆多少行的敏捷,但我們都知道詩要自然,作於不得不作,止於不得不止,又何貴乎速,何貴乎多。

  他已出了一本集子,自感不滿,這薄薄本的《海燕之歌》是他近一二年中刪校改正的幾十首。比照看來,在寫詩的手法上是有進步了。對於時代精神的發揚卻更清晰。字句中即有些稍稍笨重的地方,卻不居心誇張,不油腔滑調,不過於裝點,樸厚而有熱誠,「詩如其人」。

  就這一點上看,在未來他必有更完美的詩歌出現。他不逃避現實也不強作無病的呻吟,勤勤懇懇去歌唱出人世的苦辛,尤多以北方的鄉村生活作背景。漸漸能創造出美的律動,仍不失其激動靈魂的真感。

  這像一篇詩序嗎?也許是「隔靴搔癢」,是在亞平與讀者的看法如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