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去來今 | 上頁 下頁 |
「談詩小記」(5) |
|
十二 我們的古書向無詳明的句,讀,一般易解文句尚可沿習明瞭,至於較為古奧或省文省字,或名詞動詞可通用之處,往往引起誤解。歷來注疏訓話的學者,為此附帶問題也下過不少的工夫。只有讀,只有句的分字句法,已非完備,遇到義深字簡的文義,後人照例行的句讀方法圈點,有的將本文變作支離破碎,或則不易了然。例如《左傳》敘晉重耳的一段中有: 「聞晉公子駢脅欲觀其躶浴薄而觀之。」 不管舊法是如何點,圈,從「欲觀」二字以下至末字作一句總不妥當。明人姚寬獨出創解。 「聞晉公子駢脅欲觀。其躶浴。薄而觀之。」 舊式以「欲觀其躶浴」作一句固嫌籠統,姚氏這樣斷句,將「欲觀」二字屬上,與駢脅成句,似亦牽強。據我所見,應標點如下式: 「聞晉公子重耳駢脅,欲觀其躶。浴,薄而觀之。」 「欲觀其躶」四字在修辭上最為妥貼,「躶」字即「裸」,赤體之意。「浴」字下今式用Comea古式也可用「讀」,以名詞作動詞講,較向來將「欲觀其躶浴」五字聯為一句更見清晰。蓋洗面曰沐,澡身曰浴,浴上何必再添「躶」。解作白話,豈非是「赤體淴浴」。左氏精擅文辭,絕不作如是形容。 這一段自是「談詩」的野馬,冗長說來似無關涉。但我所以引此,以其可證明詩歌中標點的重要。 除卻意義,即講聲調,因標點不同,給予聽者(或讀時)的情感當然有異。試將上文中姚寬所分句與我的標點,注意分讀,便各有高低長短的聲調。聽者的印感亦有區別。在一句散文(並非詩的散文)中尚可見出,何論詩歌。 (現代有些好奇的詩人主張完全廢棄標點,讓讀者自尋起訖,自量聲調的停,放。究竟不能通行,姑置勿論。) 中國詩,字數,發音,俱易整齊,明確。雖有平仄四聲的分用,及拖長韻節之處,究易瞭解。這是單音字的便宜處;不過也因此減少了好多拼音字中Accent,syllable的變化,比較音律的得失,非短文所能評述。止就標點的利用上看,中國散文倒比韻文困難。詩歌以字數整飭反易著手。西洋詩歌中酌用標點,極見匠心,用得恰切並非易易。不是選字和聲很有天才的詩家,往往因標點不當,有損詩義,及節奏間所涵達的情感。 今取《失樂園》長詩的數行,將原標點去掉,閱者先讀一過,就一己所見,想該於哪字,哪行後加哪種點,頓。 All access was thronged the gates And porches wide but Chief the Specious hall Thaugh like a covered field where Champions bold What ride in armed and to the Soldan's Chair Defied the best of Panim Chivaling To mortal combat or career with lance Thick swarmed both on the ground and in the air Brunshed with the hiss of rustling wings as bees In spring-time...... 像右面的無韻詩如將標點誤用,不止是誤解意義,就連作者所慘淡經營的音調也被破壞。真所謂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了。不可看輕一個頓點,一行的尾字不停,連接次行,好好讀去都有節奏的關合。拼音文字于此等處最易將音調的優美試出,所以詩歌的標點非作者自加,他人的猜測,忖量,終與原意,原節奏相去殊遠。 現在不重抄錄,只將密爾頓在上幾行中所用的標點記明如下: 在thronged一字後加支點;。在wide一字後用頓點,。在in armed,在lance,在swarmed,在the air,諸字後都用頓點,。直至of rustling wings後方用.一整句點號,而末後四字亦作一句,用.號。於Through like之前至with lance之後,這數行加括弧()隔開另作敘寫。一共九行,只作二句:一句拖長,中含幾個頓點,一句極短,只有四字。而九行中惟一行在行尾一字上加一頓點,其他皆是run-on緊接下行讀去,不能停住。《失樂園》全篇有過半數的行數都如此例,——行尾無停頓標點。(據E. P. Morton的統計) 英詩人的無韻詩,其最佳者頗少於每行尾字用全句終結的.點,多半是加在行的中段,接近要結束一段的地方。不過,詩中若有較多會話或作戲劇的表達時便不如此。像下三行: So to the Gate of Three Queens We came, Where Arthur's wars are render'd mysticlly, And thence departed every on his way. 前二行同用頓點,末行用句點,與前引《失樂園》中的九行迥異。這與詩中的描繪,敘事有關,文如菲利浦Philllps的無韻詩有數行,標點頗多。 Some days I may be absent, and can go. More lightly since I have you not alone. To Paolo I commend you, to my brother Loyal he is to me, loyal and true. He has also a gaiety of mind. 這五行中各行尾字多用全停點或頓點者,正合於表示談話的語勢,令聽者讀者注意口氣的緊,慢。(第二例同此)行尾不停頓的作法頗不容易,必對於文字的節奏確有經驗,方使讀者無拖長延緩之感,反能助成音調的和暢。除卻密爾頓外,寫無韻詩善用此法者便推雪萊。至於現代的西洋無韻詩,在行尾加頓點或全停(即句號)點者日多。行尾的run-on究竟不易用得好,有控制節奏的效率。(就無韻詩而論) 如果我們用自己的尋思,將《失樂園》中的上九行,隨意標點,然後與密爾頓的原標點對證,當可恍然悟懈。照無韻詩讀法,將我們所加的與作者原有的停頓,分讀,便知密爾頓的標點在詩義與節奏上是有怎樣的效果。無韻詩尚且如此,至於韻律嚴整的西洋別種詩體,其標點的應用,更當注意。 上文所述略嫌煩瑣?既在談論詩的外形;又是外形上極微末的標點問題,或以為不值得嘵嘵辯說。但,散文的章句分,合,尚有關於意理,層次,以及誦讀時的音調緩,急,詩歌的節奏尤為重要,標點雖是旁支;不同於從字音韻位上能顯出節奏的調諧,而于一頓全停之間,詩人的意象如何表達,情調的如何隱,顯,誦音的如何促,散,俱能聽得分明,——由聽覺以通于心意。標點的善用與否,怎麼不是一件助成或毀壞詩歌節奏的要事?讀西洋詩若不關心標點,縱使明瞭詩義,無論如何,讀者總有節奏上的損失。(嚴格說不止是節奏的損失。)「離章合句,調有緩急。」章句之用,豈只意理;散文有然,何況詩歌。中國的佳文章尚要講求章句的方法,何況是綴音字的西洋詩歌。 無韻詩,自由詩,即至於散文詩,雖無整齊的韻律作外形的拘束,可並非橫說直道,不管音調節奏。徒知分行為詩,合寫為文,又何必有「詩」與「文」的分別?若說:但有詩意便可遮撥一切,何須斟酌強弱,較論點號,自找苦吃,與人不便。 答此疑問,我只借用散特巴勒的一句話: 詩歌,在其材料與外形中,乃將自然之意象或自然之觸感與熱情幻想融合無間。而在其傳達之模式中,詩歌乃將言文之平常用法與音樂之表現合為一事。 詩歌的傳達既離不開言文的音樂表現,標點雖是小問題,卻亦不能忽視;何況除助威節奏外,更有其他用處。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