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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詩小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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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曾國藩曾將古文分成四象,而總括以陽剛陰柔二大類。雖然經後人批評,說他按篇分屬或有失之牽強外。但從美學上鑒定一切藝術美,毗剛,毗柔,殊難否認。所謂壯美優美之理,亙古莫易。文章如是,詩歌亦非例外。試就: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一首,與 殘花啼露莫留春,尖發誰非怨別人。 若但掩關勞獨夢,寶釵何日不生塵。 相比,陰柔陽剛區別顯然。自然,這由於詩人個性者多由於環境變化者少。作「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詞人較難寫出「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壯句,正如實大聲宏的杜子美無論如何有兒女柔情,也做不成「羅衾不耐五更寒」的輕怨詞句。或者有人要說:以蘇東坡的灑脫,豪邁,不是一樣有許多麗詞,而杜陵老叟又何嘗沒有過「雲鬟玉臂」的情思。但答覆這話須費解釋:第一,檢查一位詩人的個性,不能只看他的單詞片句。第二,在其作品中要統覽他的全篇意境,不可選擇一二詞藻便據為定案。第三,不可把「風格」二字看得過於呆板,以為中無變化,一色到底。環境能移人非盡移人。李後主國破,被虜,其所寄情者只知向宮娥揮淚,雖然我們並不是說他非出於至誠;而其性格之偏于「陰柔」,無壯烈氣概,善讀者皆能瞭解。否則陸放翁乃一江湖老人,無言責,無政治任務,南宋偏安,朝野逸樂,多少年來已把長江以北的世界置之度外,放翁為什麼臨死以前還有「家祭勿忘告乃翁」的壯懷?以杜甫的「鄜州月」一詩作證,在雲鬟玉臂兩句以上,正好是「可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所予讀者的意象又是何等偉大,沉痛。至蘇氏的詩文,筆記,處處都見出一股活動,豪邁的才士氣概,又頗受道佛兩家思想的波動,對一切不甚拘執,不十分認真;故他的作品,論技巧是靈活生動,心胸也浩瀚博大,但真誠熱感似不能與杜甫作比。(環境自然有別。)然即以此例評其詩文,仍然是合于「壯美」的成分多,而「優美」的成分少。這正如生理學上所論人的質素,單純屬神經質或多血質者殊少,不過以其主要質素略定名稱。文藝作品中以「壯美」優美」分類,亦與此等並無絕對的準繩。 八 中國舊詩歌中利用疊字疊句以加重情感的傳達與意象的刻畫者,例證極多。《詩經》國風諸詩幾有十之七八是善於應用這種形式。字句重疊,除卻加重意念外,所以能使聽者讀者的感情綿延保持下去因之引起深長思的原因,聲調的關係尤重。譬如: 參差荇采,左右流之。 參差荇采,左右髦之。 如: 君子有酒旨且多。 君子有酒多且旨。 君子有酒旨且有。 又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無論聽,讀,不但不感重複,反而激起低回纏綿往復申訴的深感。這是民間歌謠形式的要素,各地皆然,不止中國的單音文字能如此用法。到後來,詩歌愈格律化,成為文人詩家的專長時,此種形式漸漸減少。試查漢魏樂府,六朝歌行,與唐之律絕比證,便可見出重疊字句逐漸減少的痕跡。詞中間亦有之,不過較少,李易安冷冷淒淒一詞成為千古絕唱,還不是善用重字的老方法。元曲中重疊處又漸多,是否由於接近民間不是文人詩家的專利品之故,茲不詳論。只就音調上評論:大概愈與民間相近或完全產自民間中的詩歌,音調愈自然而利於聽。愈遠於民間,音調便多用間接的方法,多詞藻的充飾,在聽與讀上都得有特殊素養,方易相悅以解。這是一切文藝作品必經的過程。 西洋詩歌中疊句疊字的用法自然不與中國詩歌一樣,但因拼音關係,重疊句於音調上更易收低回纏綿的效果。茲舉英詩數段為例。 愛倫玻Poe的詩歌,小說,技巧無不精美,在他那首Uiaiume詩裡,所用疊句在相續及更迭的方術上,音調最佳。 The skies they were ashen and sober; The leaves they were crisped and sere The leaves they were withering and sere; It was night in the lonesome October Of my most immemorial year; It was hardby the dim lake of Auber, In the misty mid-region of Weir, It was down by the dark tirn of Auber, In the ghoul-naunted woodland of Weir。 另一例可取斯文朋Swinhurne的「時間勝利」詩中之兩行: I have put my days and dreams out of mind Days that are over, dreams that are done。 又如卜倫司的句子: O my Love's like a red, red rose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右三種疊句疊字法各不同。而似玻之例子最為明顯。與《詩經》中恒見者略相似,其效率在加重聽者之注意力,與使所示印象更見沉實,鮮明。小調如「歎五更」,「十杯酒」,往往在一段裡只換數字,然接續唱去,聽者不但無厭煩之感,反將興味提高,也是一樣的道理。總之,用連疊字句,音調的效率比意象要高得多。《樂記》上所說「聲依永,律和聲」二語,取作解釋複疊字句的利用,最為確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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