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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志摩


  九月二十號的早上我看見報紙上的志摩的死耗,當時覺得這件事過於離奇突兀了,也如他的別的友人一樣的不相信。但這個重大的消息卻在我的心頭上迫壓了一日。第二日探不到什麼,又過了一日報上說北平有人去照料他的屍體,運柩南下,我才確定志摩真從火星煙霧中墮下來,把他的生命交還「那理想的天庭」,「永遠辭別了人間」。那幾個晚上我總覺得心緒不能寧貼,不自製地便想到他在空中翱翔的興致,想到他正尋求著詩料,浮動著幻想中忽然被急劇的震動,爆炸的聲響,猛烈的火焰迅疾的翻墮在蒼空中,斷絕了他的最後呼吸時的慘狀。他是呼喊,是抖擻,是拘孿地伸縮他的肢體?還是安然地死去?也許他最後的靈明可以使得他在那極短促迅速的時間中能回念一切?或解脫一切,忘卻了「春戀,人生的惶惑與悲哀,惆悵與短促」?更不管顧火灼與傷殘肢肉的痛苦,只是向上望著「一條金色的光痕」?明知這都是無益的尋思,永遠找不到明證的妄念,然而我的心偏在這些虛幻的構圖上搏動。

  我十分後悔,沒往濟南去看看他的蓋棺時的面容:因為初得消息的兩天疑惑是訛傳,又沒想到他的屍體運到濟南裝殮,及至得到確信後已遲一日,去也來不及了!

  志摩的詩歌,散文,以及各種的著作,不止在他死後方有定評,現在有些人已經談過了。至於他的為人,性情,思想,尤其是許多朋友所深念不忘的,並非所謂「蓋棺論定」,以我與他相處的經過,我敢說那些「孩子似的天真,他對人的同情,和藹,無機心,寬容一切」的話,絕不是過多的讚美。本來一個理想很高,才思飄逸的詩人,即使他的性情有些古怪偏僻也並不因此失卻他的詩人化的人格,但志摩卻能兼斯二者。他追求美,追求愛,追求美麗,痛惡一切的虛偽,傾軋,偏狹,平凡,然而他對於朋友,對於青年,對各樣的人,都有一份真摯的同情。凡是與他相熟的,誰也要說他是「一位最可交的朋友」。若不是具有十分純潔的天真與誠篤溫柔的心哪能這樣。愈因為他是聰明的詩人,能以使人願意接近,死後使人不止從他的詩情上痛悼,這正是志摩的特異之處。我自知道他死去的確信後我總覺得為中國文壇上悼念的關係居其半,而為真正的友情上也居其半。

  這幾年中我與他相會時太少,自然是我住的地方偏僻了,也是他的生活無定,偶然的到一處找他殊不容易。他自從十五年後作的文字比較的少了,而作品也不似以前的豐麗活潑。我想這是年齡與環境的關係使然,然而無論是詩是散文,在字裡行間我們確能看得出他是逐漸地添上了些憂鬱的心痕與淒唱的餘音。對於他的自由自在的靈魂上,這是些不易解脫的桎梏,不過在他的著作中卻另轉入一個前途頗長的路徑,到了深沉嚴重的境界。以他的思想,風格,加上後來的人生的鍛煉,我相信十年後(怕不用這些年歲)他將輕視他以前的巧麗,輕盈與繁豔,(自然他有他的深刻嚴重之處)他將更進一步的人生的意趣與理想贈予我們。所以在志摩的本身上看,這樣不平凡的死;這樣「萬古雲霄一羽毛」的死法,誠然是有他自己死的精神,但在他的文藝上的造就上想無論國內的哪一派的文人,誰也得從良心上說一聲「可惜」!

  我認識志摩是九年以前的事了。他那時由歐洲回來,住在北京。有一次瞿菊農向我說:「我給你介紹見一個怪人,——志摩」,那時我已讀過他的一兩篇文字,我尤其欣賞那篇吊曼殊斐兒的文筆淒豔。後來我們在中央公園見面了。那時正是四月中的天氣,來今雨軒前面的牡丹還留著未落的花瓣,我們約有七八個人在花壇東面幾間小房子開什麼會,會畢還照像。當大家在草地上游散預備拍照的時候,志摩從松蔭下走來,一件青呢夾袍,一條細手杖,右肩上斜掛著一個小攝影盒子。菊農把他叫住想請他加入拍照,他笑了笑道:「Nonsense」,轉身便向北面跑去。大家都笑了,覺得這人頗有意趣,不一會他已經轉了一個圈子又回到我們談話的那裡。我與他方得第一次的交談,日久了,總覺得他的活潑的興致,天真的趣味,不要說與他相談,即使在一旁聽他與別人談天也令人感到非常活潑生動。

  他往游濟南時正當炎夏。他的興致真好,晚上九點多了,他一定要我領他去吃黃河鯉,時間晚了,好容易去吃過了,我實在覺得那微帶泥土氣息的鯉魚沒有什麼異味,也許他是不常吃罷,雖像是不曾滿足他的食欲上的幻想,卻也嘖嘖稱讚說:「大約是時候久了,若鮮的一定還可口!」飯後十點半了,他又要去逛大明湖。因為這一夜的月亮特別的清明,從城外跑到鵲華橋已是費了半個鐘頭,及至小船蕩入蘆葦荷蓋的叢中去時已快近半夜。那時虛空中只有銀月的清輝,湖上已沒有很多的遊人,間或從湖畔的樓上吹出一兩聲的笛韻,還有船板拖著厚密的蘆葉索索地響。志摩臥在船上仰看著疏星明月口裡隨意說幾句話,誰能知道這位詩人在那樣的景物中想些什麼?不過他那種興致飛動的神氣,我至今記起來如在目前。

  從種種細微的舉動上,越發能夠明瞭他的志趣與他的胸襟。記得我們往游泰山的時候,清早上踏著草徑中的清露,幾乘山轎子把我們抬上去,走了一半,我們一同跳下來,只穿著小衫褲向陡峻的盤路上爭著跑。跑不多時,志摩便從山壁上去采那一種不知名的紅豔的野花。他漸漸地不走盤道了一個人當先從峭壁上斜踏著大石往前去,他還向我們招手,意思說:來,來,敢冒險的我們要另辟一條路徑!我同菊農也追上去,然而這冒險的路是不容易走的,沒有石級,沒有可以攀援的樹木,全是突兀的石尖,刺衣的荊棘,上面又有毒熱的太陽蒸炙著,沒有一點蔭蔽。別的人都喊著我們:「下來,快回來!這不是玩的!」連走慣了山路的轎夫也喊「從那邊走不上去,沒有路呀!」志摩在前面很興奮地走並不回答,上去了幾丈,更難走,其結果菊農先退下來,我也沒有勇氣了回到盤道上面。我們眼看著志摩,從容地轉過一個險高的山尖,便看不見他了。一些人都說危險危險!然而這時即使用力的喊叫他也聽不見了,及我們乘轎子到了玉皇頂時,可巧他從那本是無路可上的山頂上也轉了過來,我們不禁搖頭佩服他的勇氣!

  泰山上的清晨與薄暮的光景,凡是到過的我想誰也讚美這大自然的偉大奇麗。尤其是夕陽西墜的絢彩。在泰山絕頂上觀日出是驚奇,閃爍,豔麗;日落呢,卻是深沉,迷蕩,靜息與散澹。那一片的美麗的雲彩,吞吐著一個懸落的金球,在我們的足下,在無盡的平原的低處,他是戀戀著這已去未盡的時間,是輝耀著他的將散失的光明,那真是一幅不能描繪的圖畫。就在那時,志摩同我們披了棉衣(山上太冷了)在山頂上的晚風中靜立著眺望,誰都不說什麼。忽然他又得了他的詩人的啟示,跑向盡西面一塊斜面平滑的大石上蹲下身子,要往下爬去。泰山的絕頂是多高!除卻山前面的石級之外,其他是沒有正道的,那塊大石的下面盡是向下斜出的石尖,若墜了下去恐怕來不及揪住一條藤葛,便直沉澗底。這可不比向上去爬山路,所以誰也說不可上去,石面太滑了。志摩卻是天生好冒險好尋求他的理想境界的人,他居然從上面慢慢地蹲上去,坐下,後來簡直臥在上面,高喊著「勝利」。我們在一旁實在替他捏一把汗,然而他究竟能以在絕壁的滑面大石上臥看落日,償足他的好奇的,興趣,這正是:

  「原是你的本分,野山人的脛踝,
  這荊棘的傷痛!
  且緩撫摩你的肢體,你的止境
  還遠在那白雲環拱處的山嶺!」

  也是:「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決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志摩的這類句子的確是他自己的真感,理想,他的個性的揮發。我特地記下上面的幾件小事來為他的詩句作注解。凡與他常處的朋友誰也能從他的不羈,活潑,勇往,與無論如何想實現其理想的性格上看的出來。至於他的無機心與孩子般的純篤,已經他人說過,可以不多提了。

  我相信一個真正的詩人,無論他的作品是冰塊是荊針,是毒藥,是血汁,總之他的心沒有一個不是有豐厚的同情,與理想的境界的追求的。志摩在文學方面的成績;如創造相當的形式選擇美麗的字句,這些工作都不是志摩得人同情的重要原因。他是誠懇地用種種方法訴說出他自己的願望,思想,情感,自然,每一個文人都應如此,然而他的明快,與他的爽利,活潑的個性,表現在詩歌散文裡更容易使人體察得到。因為同情的豐厚,所以任何微末的事物都易引起他的關念,幻想,一點點風景的幽麗,足以值得他歡喜讚歎。一個詩人不止在這上面可以發展他的天才,然而根本上連這點點的真實都沒有,如何能以寫詩?有的詩人(不論新與舊)只是走狹隘的一路,欣悅自然的變化,忘卻了人生的糾紛,有的又止著眼於實地的生活,缺少了靈奇微妙的幽感。志摩的詩是否在新詩中達到最成功的地步不必講,然而我們打開他的三本詩集看去,是不是能將「靈海中嘯響著偉大的波濤」,與「幾張油紙」,「三升米燒頓飯的事」,並合成一團動人的真感,印在讀者的心頭?姑無論他的風格,他的幻想的豐富,即此一點也足以成就他是「一位心最廣而且最有希望的新詩人」了。

  關於他的其他的追念不必多述了,我只記得十二年的春日我到石虎胡同,他將新譯的拜倫的「On This day Complete my Thirty Sixth Year」一首詩給我看,他自己很高興地讀給我聽。想不到他也在三十六歲上死在党家莊的山下!他的死比起英國的三個少年詩人都死得慘,死得突兀!我回想那時光景不禁在膠擾的人生中感到生與死的無常!但他的死正是火光中爆開的一朵青蓮,大海中翻騰起來的白浪,暴風雨中的一片彩虹的現影,足以在他的三十六年的生活史上添一層淒麗的閃光。他永遠去追求「無窮的無窮」,永遠「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永遠「不穩在生命的道上感受孤立的恐慌」,然而這層淒麗的閃光卻也永遠在他的朋友們的心中躍動!

  志摩在這危急淒慘的大時代中掉頭不顧地去了,為他寫點追悼的文字,真有把筆茫然之感!今略記其一二小事,以見他的獨特的性格,恕我暫時不能作更長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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