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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小說與寫小說的經過


  記得我最早學看小說是在十歲的那一年。父親那時已經故去了三個年頭,家中關於小說這類的「閒書」,母親都裝了箱子高高地擱起來。書房裡除了木板的經,史,與文章,詩歌,說文,字典之外,沒有別的有興趣的書籍。因為自五六歲時好聽家中的老僕婦,乳媽,與別人講些片段的《西遊記》《封神演義》上的故事,尤其是在夏夜的星星下與冬晚的燈下,只要是聽人說些怪異的事,縱然害怕,情願蒙頭睡覺,卻覺得有深長的興味。當時有個五十多歲的老瞽者,他姓王,能夠彈三弦,唱八角鼓,又在那些讀書的人家裡聽來,記得許多《綱鑒》上的事蹟,《聊齋》上的故事差不多每篇都說得來,甚至其中的文言他也學會一些。每年中他到我家幾次,唱唱書之外,我同姊妹們便催著他講故事,他有酒癮,只要是喝過二兩白乾之後,不催他說他也存不住。於是那些狐鬼的故事我聽說的最早。小孩子的好奇與恐怖的心理時時矛盾著,愈怕人的愈願意聽,可是往往聽了臨睡時看見牆角門後的黑影都喊著怕!及至認得一些字後,知道這些奇怪事書本上有記載著的,家中找不到這類的書,便托人借看以滿足幼稚的好奇心。那時給我家經管田地事務的張老先生的大兒子對我說,他有一部全的《封神》,我十分欣羡,連疊著催他由家中取來。後來他把這部九本的——正缺了末一本——鉛字排印的小說送給我,從此我便添了一種嗜好。早飯時從書房中回來,下午散學,晚飯以前,都是熟讀這部新鮮書的時候。書是上海的什麼書局印的,油墨用的太壞,每個字的勾畫旁邊都有黃暈。沒有幾天已經看完,不知如何能有那樣耐性,看完了,從開頭再溫著讀。數不清是看過了多少次。其中的人名,神名,別號,法寶,甚至於成套的文言形容詞,當時都背得很熟。尤其高興著的是哪吒的故事,怎麼借了荷花梗還魂,與善踏風火輪,以及哼哈二將,這都是十分留心看的地方。可惜少了末一本,姜太公怎麼封的諸位善神,惡神,不曾明白,認為是美中不足的事。還有最不懂的是書中的「闡教」,著實悶人!儒,道,兩家多少知道點,佛也明白是另一種教門,可是《封神演義》中有「闡教」,無從解釋,問別人也少有懂的。以後便看了些鼓兒詞,如《破孟州》《瓦崗寨》之類,卻引不起多大的興趣來。雖然活潑的小孩子也願看些你一槍我一刀的熱鬧把戲,因為這等鼓詞句法太整齊了,人物也沒有什麼變化,想像力更薄弱,所以不大留意。

  再過一年便看到一部小字鉛印的《今古奇觀》,這部書對於我引起的興趣自然與《封神演義》不同。兒童時天真的飛躍也因此起了變化。那部書裡十之八是寫的社會,人情,與浪漫的故事,總之幾乎全是人情的刻劃,不同于完全是信筆所寫的妖怪神仙。於是我也漸漸明白些人與人的關係,也知道什麼是善,惡,正直,欺詐等等的事,不過覺得終是敵不過那些騰雲,駕霧,吹法氣,鬥寶的熱鬧。實在說,像《今古奇觀》這樣的書哪會是十多歲的孩子的讀物。就在這兩年中,我熱心搜求的結果,看到的小說不少;《筆生花》的長篇彈詞,也是在那時看的,不過沒有看完,因為看來看去盡是些絮絮叨叨的家常;怎麼坐,怎麼穿,怎麼說,縱然有那些帶韻的流利的唱句,也按不住自己的耐性。所以幾本之後便拋開了;自然太長了也是一個原因。然而自此後知道說故事的書有許多種類,大概可以分為有韻的,白話的兩種。直至看了《聊齋》以後,才恍然于文言也又寫出許多美麗的故事了。

  記得看《聊齋》與看《水滸》《石頭記》都是又一年的事。不過看起《聊齋》來總不是與看兩部一樣的心思。當然是有短篇故事與長篇有連續性的東西不一樣,最重要的是文字的關係。頭一回得看《聊齋》那樣文言的記事與描寫的文字,對於只見過文言的經,史,與詩歌,古文的我,免不得有一種驚奇。雖然那時不能完全賞識《聊齋》中行文之美妙,故事與大致的言語總還看得懂。有不明白的典故,好在有注解可查,還可與讀的詩經,詩歌相對照。雖不如看白話小說的省事,卻並不像看彈詞似的看不下去。然而看的態度卻比別的小說要鄭重得多。那些美麗奇異的故事,最容易引動我的,如《珊瑚》,《嬰甯》,《鳳仙》,《胭脂》等,對於《江城》,《促織》,《馬介甫》一類,便不甚樂意看。至於其中那些專於志怪的短文更很少有興致,因為太簡,仿佛歷史的一段,又太直,沒有故事的曲折,不熱鬧。最反對的如《畫皮》,並不是覺得事出不經,終覺得像那個《畫皮》的東西沒有人情。其他故事中的鬼,狐,小時讀著雖然初時知道是假的,及至他們有了言語,動作之後,在作者的筆下予以人格化,便忘記了是蒲老先生文字中的異類。幼稚的心中往往與他們同感。《石頭記》是讀了又讀的小說,自從得看此書以後,《封神演義》早已放在我住屋的窗臺上不動了。這部書中有更繁複的人物,有種種的對話,動作,有巧妙的穿插,與照應的筆墨,我那時哪能都看明白。然而對於它的人物,話,擺設,與變化引起我驚異的讚歎!——並不是對於作者的讚歎。雖是年齡小,卻也知道對於其中的人物予以同情,或者分析分析他們的言語,行事。貧弱幼稚地鑒賞自然不會在小說以外去看小說的。至於書上的批語老是不高興看,尤其是說影射某人,或是用些「易理」去加以詮釋,真不明白那位護花主人是寫些什麼?《水滸》雖也在這一年看的,比起《石頭記》的引誘來差多了。有時也愛想想燒草料場的豹子頭,拔大柳樹的魯智深,可是片片段段的有趣味,不像《石頭記》的整個的動人。因為看小說多了的關係,覺得自己的見解也隨之提高。不是只守看一部不全的《封神演義》的心情了。除卻故事之外,增加了不少的識見,與文字上的人情的閱歷,對於作文自然也有點幫助。

  《儒林外史》我見到的很晚,已在入中學時代了。《鏡花緣》因為家中有很好的木版,見的雖早,那時也沒有耐心看到底。一大段的議論,一整回的講音韻,文字,又是些酒令,曲牌,揭過去吧,覺得看不完全,實在有點莫明其妙。老實說,我對於這部名著自小時看不出優點來。後來雖知道作者是頗有思想的,也許小時受了看不慣的影響,至今還覺得對它很淡薄。

  除去章回小說之外,文言的以《聊齋》看的最早,《螢窗異草》,《子不語》,《夜雨秋燈錄》,等等奇怪的筆記都陸續著看過。看的比較覺得生疏的是《所圓寄所寄》,不過那時對於怪異的觀念已明白了許多,不是一味好熱鬧與好奇的心理了。《夜雨秋燈錄》還重看過幾遍,其他的勉強看一遍便沒有重看的興致。這類書中,《閱微草堂筆記》與《右台仙館筆記》看的最晚,興味也愈為淡薄。教訓的道理多,文藝的興感少,何況我在那個時期已經看過了幾部長篇,所以更不迷戀它們。

  在這三年中「閒書」雖看過一些,卻是純粹的文言筆記還未見過。只有一次在我家盛舊書的大木箱子中檢得一本粉紙精印的《說鈴》,初時以為有「說」字的自然是小說,及至看完,知道是另一回事。文字與其中的議論,頗引起我另一種趣味。記平凡的有趣的軼事,以及批評詩文的短文字,使我看「閒書」的眼光為之一新。以後除在家塾中讀的書以外,漸漸學著看詩話,文評一類的東西,都是由這本《說鈴》引起來的。

  這都是十四歲以前對於初看小說的經過,以後入學校到中學,忽而努力于《文選》,《唐詩》,古文,一天天忙於抄,閱,圈,點,早已不能盡工夫看小說了。可是林譯的小說在這時也見了不少。那時對於舊詩抱著真純的熱心,曾在暑假中手抄過李義山的全詩集,溫飛卿的選本。差不多這兩位綺麗詩人的句子一見即可知道。那樣的迷戀于舊詩文的過去,現在不必多說了。

  再談一談我學作小說的經過。

  因為小,母親不願我入學校,——那時我家的鎮上已經有了私立的中學。——請先生在家教讀。那位先生雖是個秀才,學問方面卻也通達,他曾學過算學,能以演代數,懂得一些佛經,又在廣東住過幾年,看過那時的新書不少。所以我十二歲在家塾中卻有一半的工夫用在商務印書館出的中學用本的《新體地理》,《歷史教科書》,與三大厚本的《筆算數學》上(這部書是煙臺教會中印行的,流行的很廣。)先生又教著每天圈《綱鑒》,讀古文,這些事似與兒童那末的不對勁,不過先生能夠講解的清晰,我倒還不很感困難。講到作文,對對字,五言小詩,我也經過這個階段,可是只不過學了一年便開始作文。那個時代,即在學校中也是一例出些講大道理,或者空空泛泛了的題目。——記得我考縣裡高小的文題是《足食足兵二者孰重論》,考中學時也是這類的文題,卻記不清了。——在塾中先生自然是出這一類的題目,不是評論人物,就是順解經義,那不過是使小孩子多查書,硬記文言的成語,想像與情感可以說是攙不進一絲毫去的。所以我雖是還能謅幾句,卻得不到自由發抒的興致,只好從別方面去求作文字的自由。多少讀過幾首唐詩,略略懂得平仄,可是亂湊的詩句自然弄不好,也沒有什麼詩感。想塗抹點故事,既苦於沒有材料,文字又用不妥,很想有些人對我說些《聊齋》,《子不語》類的怪事。我可以記下來;實在還不能湊合幾句文言,這真是一種空想。後來得看到《小說月報》的第一卷,《小說月報》與舊日出版的《月月小說》,引起我用白話作那樣小說的高興。十五歲,正是二次革命的那一年,那一個暑假我由濟南回到家裡,忽然用章回體寫了一本長篇小說。給它一個可笑的名字,叫《劍花痕》,約有二十回,大略是寫些男女革命,志士一類的玩藝。因為那時我在省城讀書,社會上的事實,人情,略有見聞,便引動淺薄的創作欲,寫了這一本,可是直到現在壓在舊書箱中沒再翻過。在中學時每月看《小說月報》,——那時是王蓴農君編輯,——便想著寫點短篇寄出去,於是在窄小的寄宿舍的窗下,自修後便寫小說。初時覺得怕投不上稿,便將第一次的那篇《遺發》投到《婦女雜誌》去。(王蓴農也兼編《婦女雜誌》),想不到卻得到他的覆信,說把這篇小說刊印在某期之中,並且還寄了十幾圓的書券來,當然我異常高興!馬上把書券去買了一部新出版的影印的《宋詩鈔》。後來陸續投了兩篇去,都登出來。在改革的前一卷的《小說月報》裡,也投登過一篇。這都是我初寫小說投稿的經過。(說到這裡還記起中華書局初出《中華小說界》時,似乎周啟明先生常作點文字。我那時當然不知周先生是何許人。某一號裡有一篇小說,是用文言作的,題目大約是《江村夜話》,作者署名是啟明二字。文字的雋永,與描寫的技巧,在那時實是不多見的小說。我常常記起這篇文字與作者,直至在北京認識啟明先生之後,方知道就是他的創作。)

  以後便是《新青年》的時代了。《新青年》初名《青年》,我在濟南時讀過第一二冊,覺得議論,思想,都是那時暮氣沉沉中的一顆明星。因為後頭有通信一欄,我還同它的主編人通過一回信,從這時起,我自己的思路似乎明白了許多。不久,到北京讀書,便把舊日的玩藝丟掉了。學著讀新書,作新文字,把從前認為有至高價值的舊文藝,與舊書堆中的思想都看得很輕。那時與鄭振鐸,耿濟之,瞿菊農,宋介諸位常在一處開會,討論這個那個,其實對於「新」的東西,都沒有完全瞭解。

  我用新體文字寫第一篇的小說,是聽見徐彥之君告訴我的一段故事。他囑寫成小說,登在《曙光》的創刊號中。內容是一個為自由戀愛不遂做了犧牲的悲慘故事,這樣的題材很適合那時的閱者。可惜自己不會用相當的藝術寫,現在看來那真是極幼稚的習作。在《新青年》中見到魯迅先生的《孔乙己》《狂人日記》,覺得很新奇,自己是無論如何寫不出那樣的文字來。即說到鑒賞,恐怕《狂人日記》初登出時,若干青年還不容易都十分瞭解。在這時,葉紹鈞,楊振聲諸君也在《新潮》上寫短篇創作。以後我對於這樣做法十分熱心,胡亂寫了一些短篇,第二年在北京西城某公寓中寫成《一葉》。

  這些關於個人的幼年讀小說,與後來學著寫小說的經過,本沒有對人述說的價值。在自己,自然是生活的一片段,究竟是無足說的,不過記出來可以與年齡,時代,差不多的朋友相對證而已。

  在這暴風雨的前夕,一個人的生活,無論如何,終要湮沒在偉大的洪流之中,哪有述說的必要。何況無論誰的生活都是在環境與其所屬的階級中擠迸出來的,不奇異,也不是特殊。以後我想回憶錄之類的文字大約應少了吧?對於這個「作家生活」的題目,慚愧沒有多說:只寫了一些個人經歷的片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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