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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


  古寺後的夢談之二

  誰也從崇拜偶像的生活中度過來。什麼有鬼論,無神論暫放在一邊;什麼Thalia, Exato暫安置在古歷史的夾頁;但我只崇拜你,——否,不是崇拜,是供養,是尊敬,是愛,是消滅一切,複生一切,是融化一切,是將我留化於大宇宙之核心。

  呵呵,不必用理智的鋒刃來切割;不必用邏輯的言語來束縛;不必用不相干的譏諷來加猜測,你是主宰者,是造化的中樞,是心頭的「鎮犀」,是夢裡的迷香。——今朝秋雨初過,天空如罩著褐色的紗幕,到處都是寂靜空虛,只有你坐下的世界是在生躍,是在微笑,是在造化無窮的生之機能,……哪怕這秋風秋雨的蕭晨,只有「你」此外更複何求!我心圓滿,我生充實,我的不朽,……亦屬充實。

  這是我從紫鬱峰的最高頂處的古寺中偷來的,也可以說我從那裡將你供奉來的。記得那年:我在古寺之側的閑院中養病,每天過的寂秘的生活。大樹的合蔭,翠柏幽篁的搖曳,蒼鷹的盤空,夜鴟的哀鳴,也是秋來的氣候景色。我獨自高居於幾千尺的峰頂,每日裡與病魔作周旋,不知那個時候是我棄世間;還是世間遺棄了我一個?每日只覺得恍惚如在醉夢,淒悒如聞寒笛,雖有鳴玉的流泉,媚笑的野花,友誼的許多鳥兒,常常在我的窗前的白雲帳外作啁唧的啼聲,但我是寂寞,不但寂寞了思想,亦且寂寞了聲,色,味,觸。因為外界的真實的聲,色,味,觸,於我似乎都相去很遠,引不起我愉快或悲淒的反應。一天天如在沙中臥著,飲食著,遊行著,一切皆有泥土的氣息,總是心頭悶悶,不滿足麼?我原不求什麼的;不快意麼?我也沒有什麼失望的,這正是說不出來的寂寞。

  不記得到山上多少日子了,那日正在九月的中旬:我一早由茅窗下醒來,只聽得滴滴的清露在竹葉上作響,此外沒有任何的聲音,推窗外望但見堆絮的白雲,瀰滿了山峰中的空隙,這偉大神奇的雲海,也將我籠罩於中,看不見曉月,也看不見初日的鮮色。我恍然的不知所可,但有迷離的感覺鎖住全身。披衣立起,即坐在窗前的竹椅上,若夢若醒,直待日露雲消,萬象如洗的時候,方才重行起立。身上被濕氣的潮蒸,毫無力氣,緩緩的步往茅草的簷下,便不自知的向香雲寺的路上走去。

  沿路上可以引起我的興趣的只有遍地都是的野蘭花,她們有青青的條形葉子,在中間開著白色而雜有淡紅色的小花朵。她們或者是富有象徵的意味的,但我只有愛慕卻說不出為的什麼?沿著鳴琮澗下去,轉過一叢竹林,便是頹舊的香雲寺。……我這是第二次重來。我對於這個古舊而破敗的地方,卻有無許的感戀!去到那裡仿佛像要從那些頹垣亂石找尋什麼東西的一般,其實,除掉叢生的榛莽與野石榴樹以外有什麼呢。和尚也有三四個,大都是真穿了百衲的破衣,撚著泥垢掛滿的念珠。每天下山去隨時乞緣以外,更沒其他的人可以言語。我那一次又信步走去,到得石壘的山門時,不覺得立住了。山門對面是一所荒亭,亭上的柱子只有兩根還直立著,那一半早塌倒在青石岩下。因此原來繞亭而流的山溪,也改了流道,從塌下的亭子上漫了過來;可以想見在以前的亭下溪聲必是淙淙潺潺如奏著合韻的簫管,想像那時的山僧在此秋夜必能聽得見群樹與山溪合鳴的天籟,激越簫微,倒可以作不寐的伴侶。現在恐怕也沒有人來聽此幽趣之聲,況且溪流既亂,聽去也不過是如風雨夜驚,使他們寂靜中以求超脫的靈魂反感到憯惻與悲壯的不安罷了。……我一邊走入山門,一邊想著,使覺得兩眸有些酸意。

  階下的青蛙爭鳴,瓦上的蹲鴟窺人,一派簫瑟寥落的風景仿佛在空中積壘著無許的悶氣。寺內房屋錯落高下倚著山岩建築的,卻也不少,但那時已是頹壞了大半,只有幾座佛殿;也是屋漏青天。那些泥塑木雕的東西已經金彩剝落,表現他們歷劫後的悲運。我踱過兩三座殿宇,終沒見著一個人,只有在破簷下爭巢的鳥兒振翼高鳴。

  後來我由一所小小的韋馱殿前穿過,爬過了一座土山,忽然看見還有一所小小的較為整齊的佛殿矗立在土山之後。這是我上一次來沒曾到過的地方。我想或者有人在裡面居住,可以談談這所古寺的盛衰事蹟,便興奮地越過土山。……及至踏上縱橫不穩的石階,向佛殿內走入的時候,卻仍沒有人蹤,而且叢疊的蛛網掛滿了屋角簷頭,也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卻也奇怪,殿內並沒有許多泥像,只有在灰塵封滿的舊紅漆色的木龕中有一尊不到三寸高的小佛像。我在空虛中忽見有這樣一個神奇的伴侶,便拂著蛛絲,塵土,走向前去觀察。

  那實是一個奇異的神像!不過有三寸多高,是用紫泥塑成的,用金彩絢繪著一瓣瓣的蓮花座子,生動如池中放著的清香花兒一樣。神面是愷惻莊嚴,微微地笑著,它似乎在這個寂曆空山中用無盡眼藏遍觀世間法,到頭不過在微笑之中滅絕一切。她一手當胸,一手斜垂於右膝之上,裸露著上體,臂及腕上都常有鐶釧,當胸垂掛著五色瓔珞作成的念珠。……我曾沒見過這樣莊麗動人的佛像,更沒曾見過在這樣小的塑工中竟能塑成如此動人的偶像!……

  我在山中居住了這多久的日子:朋友是隔絕了,家庭是拋棄了,世間的榮落全似與我相離,只餘下病體的纏綿,可是我也從萬事消沉中感到孤零!因為我不但將人間失去,而且在不知不覺中也將我的偶像失去,……我心中看見了木龕中的小佛像以後想。

  誰聽我!若果然說得出這些話必定譏笑我是瘋子,是糊塗人,我又焉敢在這迷夢般的人間爭執著說我不是瘋子不是糊塗人呢!聰明的人,像我是不配的,甘心作糊塗的也好。崇拜偶像都是糊塗人作的事,你們聰明的人想來都以為自己便是偉大崇高的偶像,須待他人來膜拜頂禮供養溫存。微小的我呀!何敢生此無明妄想!我說也可憐,所要求得頂小,——而且並非對於他人有此要求,我不過要求我的心火時時燃燒著一點垂死的明光!但,……你們還不能給我,——否,說句誇言也似乎不配。——我只有求之於空山中頹荒的古刹,敗殘的佛殿,沒人曾來此留過誇大驕偽的足印的地方,我無意中將偶像,——否,生命的引徵尋得!……萬幸!她絲毫沒有受世間的玩侮,笑語,與批評,這在我看來是一個宇宙中的完全,人間世的不朽。……太不著邊際了,也不怕人家聽了,笑掉了互相吞食的牙齒。

  片刻中思潮瀠回,末後,我自己也微笑了。……管得許多,我雖沒把鐵鞋踏穿,卻已將我的心田走遍,今朝邁到了,我要請你的偉靈,你的聖潔,你的微笑中的莊嚴。……一切同我去吧!

  我俯首在粗木制的佛案前,想到此處,不覺得淚痕濕透了襟袖。為悲苦還是歡愉?不知道的;但覺全身在空虛中顫動,在此靜默的自然中若有無許的神力在運行,在騰拿,在以太中旋轉摶造。……

  從此後我有了,憂悒的悲泣中,狂想的歡笑中,寂寞的惆悵中,都有了一件鎮心的珍寶,有了一個伴我靈魂的偶像。

  偶像!——我便是這樣尋得你來的!也便是這樣顛倒,留連,不能離卻的!是尊敬?是愛?向那裡找出界線?融合,消滅,不過是一種盡力的形容。總之:

  你是主宰者,是造化的中樞,……是在生躍,是在微笑,是在造化無窮的生之機能,——這是我的受用!

  罷罷,似恁匆匆有甚心情?怕不被人間的笑聲嚇死,——但有你在有我在,有我們的永生在,有此秋風秋雨的證實在,……便足以圓證一切,顯現一切,無違礙亦無畏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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