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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的


  古寺後的夢談之一

  如此的寂寂空庭,澹澹燈花,初涼的秋夕;望影相對,心頭上橫雜著萬千感思,回憶,……淒咽。有良友似的書籍盈架,但都懶得翻檢。……我忽來此地獨當此清宵,是何因緣,乃作此夢中之夢。本想靜裡安養,可耐我心靈的活躍,不能自止在黯然的一刹那中,如潮翻似的;花飛似的;回雪旋飆似的。我的心靈不曾恐怖病體的糾纏,不曾為紛繁人事所迷失,仍然在沸熱的血絲中迸裂,跳擲,何曾有片刻的寧靜。回憶一月前的瓜架下的暑夕露坐,剖瓜笑語,碧簟羅帳揮扇撲蚊的生活,又隔一世,為求「生」,求更盡的努力的「生」,重複歸來。半月的痢疾,受盡了苦痛,艱辛,何足言,更何足數,……只償了枕上呻吟,夢中轉側的哀泣。至今尚覺腰膂酸苦;心臟怯弱,每到夜中如同負了多少的巨石,迷朦中都覺有恐怖的心緒充塞著。如我虛浮的生了二十餘歲,從不知恐怖的陰影能以追逐我自由自在的靈魂,但我要為「自我」覓得複生的道路,為「社會」覓到更明的火炬,我所以不曾否定生活,不曾向反自我,反社會的虛無路上走。——

  呀,忽來了一陣急激淒緊的街道瞽目的人兒的三弦聲,打破了片時的岑寂,由聲音中感應起我緊張的心弦。

  大家庭的兒時夢影;大族制下的父親的犧牲;細雨書院中的松下留痕;浴蠶時候的溫馨的午睡;書室中一年獨過的冥想生活;大明湖畔的遺思浮塵。一層層過去的心雲,不能淨洗天空,露出一輪皎潔的霽月,照徹我全身;照徹此黃昏時冥冥慘暗的宇宙。可憐留下的慘咽,興激,迸躍,搏擊,在我這弱體強志的少年的體魄中,又誰能瞭解?何可稱述?……

  欣欣向榮的群生,我羨爾的天真渾樸,我愛爾的澹靜無為,但我不能因為濁酒數杯,素琴一曲,便以為能奪去了我的人生的迷咒。它鎖得牢牢的,刻入的深深的,解脫不了,拂拭不去;它使我戀愛,使我尋求,使我向無垠中奮力前走,使我向不可知的鏡中急行拍照。向榮的群生!一杯白酒,兩片麵包,煙草吸起,登床睡覺,好麼?我也願意;而酒中已攪入砒毒,麵包中夾著沙礫,平正的木板床上也有荊棘,你如何能以安入黑甜的鄉土作「華胥國」中的人兒?

  「人」沒有不解決;「世界」也沒有新舊,好歹,退化與進步,然而為解決生活;為解決如何適應生活;如何更提高生活;為何目的而生活,宇宙雖大,事實雖萬化千分,到頭來造的,播翻的,更正的,一切的一切,總會向生來就「不幸」的「人」,——這怯懦的無知的可憐的動物身上壓下來。假定蘇格拉底的論理話還可靠,我也為此可憐的動物之一;便不能不由你動魄驚心,將刻煉盡你的骸骨,隳壞盡你的精力了。

  然而終古何斯,「客亭門外路東西,多少喧騰事不齊,」世事的回環,矛盾,是這麼樣;心靈的衝擊,馳逐,遊移,說不出,寫不好的在內面的活動,也是一樣。這是生活的外內兩方,更不必說些「創造」,「懷疑」,「實證」,「因果」的話頭了。

  寧為藕花,不作浮萍,這兩句微妙的話,方是了悟生活的真實意義。「生」之象徵,取譬又豈在遠。就當此寂寞的黃昏中,四鄰無聲,靜如丘墓,而偶然一陣尋塒的棲雞隔離尋伴;偶然我心靈中奏著抑揚沉複的哀調時,內的衝動,外的物象,相融相洽,這迷離難解的象徵的顫影,便在搖動。

  我昨夜夢摘商星,而今夕秋河畔便缺了一個星座;我昨夜多添一場夢影,今日在現實生活中就多餘了一個我的意識的存在。萬象如此,萬事如此,說不解他就罷了,更何苦向「管子」中尋求天地。

  迷離溫柔的舊跡,都如飄雲散去,似乎無玷於晴明的太空,然而不曾經過,便可超然象外,既曾經過,便不能不留下「冥鴻」的飛跡。快的,迅忽的,不可捉摸的,甚至於一瞥的過去,看也沒曾看得清楚的,這些難於瞭解的……跡,但終是從虛空中飄浮過去了。不是絕智隳情的桃木偶人,不是徒知游心于玄默的化石,怎能不悒悒,淒淒,悠悠,……以度此不能不度——不能不想法以度的無聊歲月!

  生活麼,我認識了你的面目,我又怎能用芳醪洗滌你的汙體,陶醉你的辛勞的靈魂?

  不想也罷,只是心頭縐縐的,咽咽的,如同用蠟丸封住心腔!犧牲,破裂,融合,寂滅,怎樣的?涅盤不曾把你載得住;樂園不曾把你關得住……任著它罷?這樣刺心的矐目的,……暗裡的勢力把你降服,把你宰割,把你練形易色揚骨成灰,更找不到一所青山的住處。

  不可思的遠道呵!不可求的聖靈呵,且放刀,賣劍,向空穀中去罷?足音來了!……否,是迴響;終久還是有迴響呵,到死的春蠶多末可憐!……

  唉!不如此不成為人類。

  苦……「我」竟要何為?

  還不是似風散雨收般的人間,還不是移根換葉般的生活,「實在」,「永遠」,曾在那處種下了不朽的根苗?「解脫」、「努力」,何時在圖畫中曾被人省識?不記歸時,更何能找到去跡,不縈懷抱,更何曾覓得心痕?茫茫的,泛泛的,如此罷了,多言只多遺音,多書只多餘跡,我彳亍在這冥途中為日已久,恐怖貪嗔的劍影刀光,時時來割裂我,擊打我,威嚇我;從風雨的窗中逃過,從險峻的峰壑走過,從密如魚網利似霜鋒的生之流中浮沉過,——更向何處去?

  而身後陰影的追逐,在時間空間中使我不得不加緊我的腳步。

  為要求「生」,便須要求與「生」俱來的「感」。誠然是不能熨平,不能衡勻,不能使如止水不波的……,但卻又不能任其缺,任其紛,任其飄渺,任其空空的沒一個處所。嬌花不易開滿,潔月不能長明,而複榮,重圓的思想,卻永留在你,我,他,有情無情的一切體與象裡。這是納須彌於芥子麼?是針孔可以穿過駱駝的必由之徑麼?使不可為而終須為,苦樂,憂鬱,望與失,懷抱之中與形骸之外,不可免的「感」的沖刷豈僅是秋葉的墮階的微響,豈僅是淒蛩的一夕哀啼!

  為了「生」不能不走此道。——

  但昏黑,迷惘,待向何處去?去!終有盡頭,何必先看見彼岸。

  如此的……煙,雲,蟲,魚,鳥,獸,水,石,草木;如此的……悲傷,歡喜,融合,齟齬,榮暢,枯槁,躍動,沉寂;如此的……綺豔,淒涼,繁奢,冷落,流轉,死滅;如此的,……解決了!你不必瞿然也不必莞然,更不必悵悵然,只是煥然,釋然的邁步前趨,苦痛蝕透了的心,鋒刃割破了的身體,——人為什麼來的?又焉能羌若而來倏然而去,不留下一點印痕!——

  你要怎樣踏下你的足痕?

  我願隨著踏下去;——否,我願踏得更深些呢!

  頭上一陣昏暈,連帶著記起病體的餘痛。舊跡永思尚在發畔足下呻吟著苦聲,掙扎著它們的生力,忽然仿佛中有個奇景的畫圖在我面前開展。

  絕壁危岩上暮色瞑合,毒刺的灌木圍定了四周,暗裡的恐嚇的嘯聲隱隱聽得見。岩下黑濤怒漲,鼓起了殷雷似的吼動。壁尖上獨立著一個慘淡的人兒,他在四圍的看,聽,尋覓,又在凝思,……他似乎要在這慘絕,險絕,也可愛絕的境界中,……

  如淡霧似的幻影漸漸擴大,漸漸瀰滿,罩住了我的坐位,罩住了澹澹的燈光,罩住了這初涼的秋夕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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