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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


  古寺後的夢談之三

  早起到陂塘,歸來每夕陽。
  得魚不自飽,辛苦為誰忙?

  ——戴醇士

  人為欲望而生活,下一句轉語即從重重網羅中力求滿足的實現。滿足麼?這恰像「一天秋意無人領……」的詩句,不是沒有人願領;只是蕭索寥冥;如同宿雲微陽中的凝煙,收攏不來,把捉不到。

  耶穌在十字架上並不曾懺悔前非,拿破崙在荒島之中也不曾戢其雄心,李太白寧醉後捉月死于江心而始終不能戒酒,羅蘭夫人敢上斷頭臺究竟不能禁得住她的靈魂尚要求自由。為滿足而存在,為填平不滿足的坎壈而奮進,死滅而不悔,……因為他們已找到滿足的足印了,而且亦曾踏過。

  為個體麼?還是為宇宙?——太狹小了,又太廣大了,「為月憂靈,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多事,但為求自我的生,及一切個個的自我的生之奮進,聯合,不能夠不多事;你縱使心頭上如雪融過的澄澈,如鏡照過的清明,但滿足的具有誘惑的魔口,是露出牙齒噴發出灼熱的氣,向你要求食物的,——固然「多少是好」。

  山不可移而世間竟會有愚公,水不可斷而竟有切水的利刃,莫說不可,它已在你身後大笑。因為它正如浪漫文學中所述的飛仙似的,如果你不駕著有色彩的雲霧驅逐著它前行,它自會有且在山腰眠上一晌的本領。……過了這一時你再遇到它,它必要拿出冷冷的面孔對你,使你不歡迎的話兒來打訕你,你不能同它去遊歷所謂大山名川,放浪於一切之外,而你那內在的魔鬼,就要齧碎你骨骸了。

  是的,我們感到空洞,感到悶損,感到一切都在不可了的行程中盲目前進,然畢竟如何好呢?誰知道?「為什麼你坐在那裡並且只在懶懶的遊蕩中響弄著你的手鐲兒呢?」誰知道?「……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是為的那一樁?你要挽回這樣的怔忡狀態,只有兩條路:一種是放棄,頹廢,拿出了天坍有我頂著,地陷有我接著的態度,我躬不閱,……所以且飲酒,且歌舞;又一種是作,是忙,是想用某一種衝動佔有我的身體,以及我整個的意識界內的活動。——今年夏日,振鐸給了我一封信,內中有兩句話:「生活本來沒有意味,只是喝白開水,惟由工作中可以找到意味。……」這是我們幾年來共同而且堅持的主張,任人家批評我們看不開,任人家說我們是不自達,——也正自管不了許多。但我總認定這是在懶懶的遊蕩中走,回家去的一條道路在無語相覷,無可如何中一個比較可以解決的方法。

  路在那裡,方法也在那裡,任憑聰明的人們自走自找,也許更有些寬廣的路,更適意的方法,那我們便理會不了許多。

  若果然能逃得出我的狹籠之外,我們便無妨高唱靈魂的解脫,不然的時候,一個鳥兒啼,一片葉兒飄落,一朵玫瑰花開放,便都是「我」的事,「我」並不是單個的東西,可以分切開的東西,可以丟在曠野遺棄於黑暗山谷中的東西,它的暗影的翼幾乎包盡了宇宙,除非是世界盡日,它才不會發出淒鳴的哀音。……既然不能同它恩斷義絕,不能同它離婚,或者作死刑的宣告,那麼,無論有何痛楚,我們不能不忍受吧!不能不從忍受中求生活吧!

  「袈裟未著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誰教我們一生下之後將各色的袈裟穿起來呢!誰教我們「我生不幸」,即早早的披剃在蓮台下呢!但你要知道:蓮台座下是沒有蓮子吃的,要吃還須你向蓮池中自種,自摘,自己受用,一切事,一切法,哪有不從創造中獲得。生活只是如此,只是在掙扎中,呻吟中,去找到創造的鑰。其實它又何嘗扃牖得嚴密,封固得牢實,只須你不要只知閑著弄手鐲,不要「更無言語空相覷」便已足了。

  並不須說什麼創造衝動是世界文化的基礎,也不消說工作是自己及鄰人們利益的自決,就只當消遣來談談吧。為「閑」才去消遣,這真是笨伯,消遣的意思還更廣泛更深奧呢。工作與遊戲本沒有很清的界限,工作之本身,何嘗不是消遣的變形,假使科學進化,一切都不費人力,如同理想家所說的一樣,所有飲食,工具,都能用機械來代替,政治及一切人類的活動都化為簡單而無庸費力。既能夠如此,然則我們可以冥目一想到那時候是不是還需要消遣?……回過頭來的話,由委溯源,這才找到消遣的本義。我們為什麼要從「閑」中消遣?有「閑」時方可以有消遣的方法?如果被善滑稽的淳於髠聽了我這夢中的夢話去,他的冠纓恐怕要作第二次的斷線風箏。

  為滿足,我們不能不多事;為消遣,我們便不能止於喝白開水。徒響著手鐲,徒楞楞相覷,豈不無味,豈不難過!

  什麼修齊平治的思想,先讓它夾在松墨之香的書頁中。

  什麼民胞物與,一日不作工即一日不得食的話,暫且不問。就在「我」字上講,我們要將「閑」這件外蓋繡花內有草包的枕頭送與誰去作沉醉的香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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